第九篇 老人与孩子之:望星空
我醒来的时候,天上有几颗星星,很亮,挨得很近。它们听不见枪声,闻不到*味,所以大胆地闪烁。山林后还有一线残光,把那小片天染得黄惨惨的。 当土匪蜂拥冲下山来时,石锅湾里响了最后一枪。我勉强抬起头顺着枪声看去,只见机枪班长扑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成了一个血人。他的枪口对着山上,抠着枪机的手变成一根血棍。再也没有枪声了,我们的人全都倒下了。土匪扯着破嗓子喊:缴枪不杀!我总算看见这些家伙的真面目,大多数穿着破旧的黄军装,真是被打散的重新聚合的残兵败将,有的蓬头污面,头发像鸡窝,有的穿的衣袖只有半截。 我把枪对准胸口,我要跟堂兄一起去了,跟机枪班长一起去了。我的手很难够着机枪,一用力,肩膀剧痛,又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土匪已经站在我们身边,一个家伙正在搜我的身。我一睁眼,他“妈吔”大叫一声,退一步就稀里哗啦去抓枪。当时我的脑后凉幽幽的,没有东西垫着,知道就是那个洞,我大吼一声,猛跳起来,返身一跳,“刷——”下去了。下面是光滑的石板,一滑滑到一道岩峰底下,枪子射不进来,*下来就沉到水底去了,我就这样活过来了。当时只是想到别叫狗日的小土匪逮了去…… “哎,小鬼头们,你们在干啥?” 有几个孩子趴在锅边,正在抠锅巴吃,锅底彻底冷却之后,锅巴就脱壳了。招呼大家围成半圈,又让他们给点烟,拍拍点烟的孩子:“怎么样,石锅湾的战斗,够激烈的吧。” 有孩子因为没抢到锅巴吃而生气,对另一个说:“还我蛋糕。那个孩子理直气壮:“不还,你不给我吃,我和mama讲,不带你去游乐园。”第三个孩子说:“游乐园好好玩,里面有美丽的猴子,有狡猾的娃娃鱼。” “我才不稀罕,我爸爸说春天要领我们去爬黄山,天下第一。” 犟伯分开了他们,感觉手臂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了。他心里有颤抖,这些事,我八辈子也忘不了,都憋了这么多年,难受呀。在大磨盘边痛痛快快讲三天三夜,那才……可是,像昨天晚上,讲了,好受多了,我还要讲下去,可是你们不要听了,要去游玩,要去看动物……孩子们不顾他的感受,孩子们记不住往事,不知道往事对他们今天的快乐游玩意味着什么,他们只对眼前的事物好奇。他们发现了在头顶上飞来飞去闪闪灼灼的东西,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那是萤火虫。”犟伯念叨,“是萤火虫。萤火虫,落到我家房角落。”孩子们围过来,观看他手心里的一只萤火虫。他轻声唱吟唱起来:“萤火虫,你上天,雷打你;你入地,火烧你;孩子们跟着念:“……你下来,我保你。”他叹息道:“好多辈人过去了,就忘不掉,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怪!别样事好忘,而这个,就是忘不掉。”他放掉萤火虫,让它跟随伙伴,朝山那边飞去。 月亮总是在山头上,总不肯快点升到蓝蓝的天空中。它爬山爬累了,所以长时间在哪儿休息,喘气。我也走累了。犟伯想,好像该休息了。越是这样,越要想起躺在石锅湾的战友们。 老伙计们。他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别怪我撒下你们,我像牛一样活着,没要政府的一分钱,我是对得起你们的。我还恨你们哩。拿你狗日的小国民党吧。你明明知道土匪就在山上,在设口袋等着装我们,就一直不讲出来吗,支支吾吾的。狗日你不是人,就不说,你又为什么要跟着走,身在曹营身在汉?哎,机枪班长,你是真英雄,可是叫我怎么说你呢?你对堂兄服服帖贴,因为他是区长,他叫你朝东,你就绝不向西……我的堂兄,哥啊,我该怎么说你呢?我给小鬼头们怎么讲,你太轻敌了。淮海战役你没死,渡江战役你没死,小小石锅湾里栽了…… 我告诉你,哥。本来我想回北方一趟,两季蔬菜就够路费了。想去看看嫂子,没有去,为什么呢?见了嫂子,一问;“你哥呢?托你给他的鞋,给了没有呢?”我怎么答呀。十几二十个人全都死了。只活了两个,我一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国民党,他没有死,他被他们的人抓去,打个半死,又被我们的人救了出来。他把一切都说了,我才洗脱了临阵逃脱的罪名。他后来还当了科长。他要我写个申请,要求解决待遇,我没有……你要是不死……我把你的骨头捡来了,埋在苞谷地中间,我也给自己留了个xue,紧紧靠着你。算了,我不计较了,我能够活着,安安心心种苞谷,和小鬼头们玩耍,够意思了。我是一定要回去一趟,不知还能不能看见嫂子。她是不是还等着你,等你回去生儿育女,种庄稼打粮食,过太平日子。哥,我说这些你服不服。你肯定不服,服了你就不是英雄了。哥呀,我不说你了,永远不再说。 他擦了一下眼角,手背上粘了一点湿东西来。他慢慢想,该不该把这些全部讲给孩子们听呢?他们心灵那么弱小,会不会因为过度的难过损坏呢?他卷了一支烟,找一小片白纸,仔细裹紧,舌尖小心添一下纸片,粘好。他找一根粗壮的苞谷杆,把烟卷夹在叶根部的缝中。“我给你点燃了。”他轻声呼唤堂兄,盯着火柴头慢慢升腾的一道白烟。过了一会儿,又用心卷了两支,分别夹在两根细一点的苞谷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