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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道:“如来,迦叶有剃刀,你可有鞭子么?” 如来道:“你这猴儿也想做人么?” 童子道:“那却为难,为难。” “怎么为难?” “其实不甘,不甘。” “又怎么不甘呢?” “如来,我既看清了人的宿命,如何还能再做人呢?” “谁又看不到呢?” “我看穿了人的四种变形,人如何从石头变成鱼,又从鱼变成鸟,又从鸟变成树。如来,如果这就是人的宿命,我宁愿做只猴子。” “那又何必执着呢?” “如来,我本以为自己是对的。” “错在哪儿了?” 那童子的眼中遂有泪光闪动:“直到我让树变成了鸟,那鸟却依旧变成了树。” 遂又听见那树的哭声:“先生说我是鸟,可是呀,天空压迫我,大地吸引我,那么沉重而笨拙,我要怎么飞呢?” 大鹏则跌坐地上:“可是啊,我明明是鸟,怎么心里会长出也叶子,脚下会生出根须?” 两个抱头痛哭。 如来长叹道:“原来是个不解的循环。” 童子眯一下眼睛,又散了悲伤:“如来,我本以为你是对的。” “我又错在哪儿了?” “若说你是错的,先要说一面镜子。” “你说就是。” “若说了那面镜子,还要再说一只鸟儿。” “你说就是。” “某个时候,我在山中磨了一面镜子,多年以后我又回到那里,不见镜子,先听见了一声悲鸣。” “想来就是那只鸟了。” “原来,那鸟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竟不以为是自己,反而以为是另外一只,就是说是他的一个同类。” “原来是个典故。”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同类,若没有我,便没有他了,若没有他,便也没有我了。如来,关于这种寂寞你难道不曾有过?”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种寂寞便是过了多少年,你有了多少变化,也总是忘不了的。” “那时候我还不是如来。” “如来,你又可知那鸟为何哀鸣?” “世间痴愚,原本不论人,也不论鸟,又有什么花样,又有什么好讲?” “再见,再见!”陈关保说。 “如来,你却再也不记得那种痴了。” “好寂寞,好寂寞!”猴子又瑟瑟地发起抖来。 “若记得,我也不是如来。” “甚至连死亡的感觉也忘记了,如来,若是连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了,还算是人么?” “又有什么要紧?不是人,便是佛好了,你又何必着相?” “如来,甚至连猴子也知贪生畏死!” “也不论鸟,不论猴子。” “如来,猴子却发现了新的滋味,比死还要可怕!” “却是什么?” “好寂寞,好难过!”猴子又瑟瑟地发起抖来,“不怕死,怕寂寞。” “若死了,怎么还会寂寞?” “若死了,”那猴子汗毛直竖,“便没有我了。” “便是猴子也是痴愚!”如来说。 “如来,我在东边见到了一种果子,那才是大恐惧的化身!原来世间生灵,便是一个果子也是贪生畏死!” “便是一个果子也是痴愚!” “我却又尝到了新的滋味,居然比寂寞还要可怕。” “又是什么滋味?” “我像是做了一个梦,我在梦里弄丢了一样东西。”陈关保说。 “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一只猴子,但也许是我自己。”陈关保说。 “如来,若不怕死,也不怕寂寞,猴子也是如来!”金蝉子说。 一秤金随之泪如雨下:“那确实挺可怕的。我也梦见猪了,可是他要离开我,但那离开我的分明又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 “那是谁呢?” “也是我自己。”一秤金说。 “如来,原来舍了寂寞比寂寞还要可怕。”童子又问,“如来,你虽然听过人的哭声,可曾也听过鱼的哭声么?” “我听见了,但我笑着。” “听过鱼的哭声,可也曾听过鸟的哭声么?” “也听见了,但我笑着。” “听过鸟的哭声,可也曾听过树的哭声么?” “也听见了,但我笑着。” “我却早就笑不出来。”童子潸然泪下,“那鸟于是顾影悲鸣,那鸟于是撞死镜中。” “便是一只鸟儿也是痴愚!” “可是啊,我却早就笑不出来。” “可是啊,”那鸟于是顾影悲鸣,“我要怎么办才好呢?为什么当我触摸你的时候,触手的却总是一片冰凉?又为什么我已经张开了翅膀,却又无法拥你入怀呢?又为什么我们已经那么靠近了,却又显得那么隔阂,那么遥不可及?甚至当我们互相呼唤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而对方却总是没有回应呢?可是啊,要怎么办才好呀,为什么我们已经发现了彼此,却又感觉对方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并且永远也无法到达呢?” 如来道:“镜中花月也是痴愚!” “可是啊,要怎么办才好呢?如果他想离开一会儿,那镜中的鸟儿会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他就是这样的。如果他背过脸去,那镜中的鸟儿又会不会感到不舍呢?因为他就是这样的。当黑夜来临,他听着夜的嘶嚎瑟瑟发抖,那镜中的鸟儿又会不会也感到害怕?因为他就是这样的。要怎么办才好啊,当镜中的鸟儿看着他的时候,那镜中鸟的眼中为什么也会有那么多的悲怆和怜悯呢?” 如来道:“心存妄想亦是痴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