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古海口烈焰
台风暴雨退去,苍苍茫茫的苇渔场又挺直了厚重的身板,抬 起了壮硕的头颅,抖净肩颈上断碎的芦苇菖蒲,拭去额间鼻凹的 笮草淤泥,焕发出清亮碧绿的神彩。蛰居葫芦洼的乌鱼王,见狂 野凶残周身裹满硬壳的螃蟹,竟也未能剪杀母草鱼秀腮吞尽草鱼 秧,报得杀妻灭子之仇,神色绝望极了!它心境无比颓丧,万分 悲凉,病恹恹地卧了一个多月。 在鸟鱼王病卧的数十日间,池面出奇地平静。白天水波不 兴,黑夜虫声唱鸣。秀腮在池面慢慢地巡游。草鱼秧欢快地觅 食,躯体长得很快,转眼已长成三四寸长的鱼苗。秀腮欣喜地望 着草鱼苗长大了的鳍尾,长亮了的鳞片,心头不禁漫过一阵阵感 慨的波潮。子女们出世之后,有几十万颗卵儿,几十万尾鱼花, 几十万尾鱼秧,宛似几十万颗凝缩的太阳,几十万颗熠亮的星 斗,几十万条柔活的玉棒,历经无数次的磨难,被乌鱼王及其帮 凶噬杀了大半,如今仅存活十分之一,不过数万尾鱼苗了!再过 几十日,暑热淡去,寄生虫和病菌减少,便可将长大了的草鱼 苗,日间移出已变得狭小的池塘,领人旷阔的滩面锻炼,夜间再 领回池内。 秀腮心情宽松起来,不觉日已西坠暮霭携来了夜色。满月像 个银盆从海堤青幽幽的臂弯里冉冉浮升,池面渐渐地铺上一层 银白的光华。夜风悄悄地摄起黑亮的裙裾,跨着轻捷的足步曳过 池面,一圈圈涟漪漾叠开去,揉碎了静谧的池镜,晃拍着数万 草鱼苗香醇的呼噜。淡薄的水雾袅袅地飘浮,秀腮恍觉自己的身 段,也随水雾飘浮上暗蓝的夜穹,仿佛看见绿茫茫的苇渔场,荡 漾起一片片银白的水光。雄草鱼赤额和去年生的儿女,慢慢地笼 进了恬静、安宁、朦胧、神秘的夜色里。无边无垠的墨绿的蒲 苇,均匀地洒上一层银亮的月华,夜风悠悠地吹抚过去,蒲苇轻 轻地摇曳,吐出温柔酥软的絮语。瞬间,夜风大起来了,摇荡起 渺无际涯的起起伏伏的蒲波苇浪。蒲苇叶片上薄薄的银白色的月 华,飞快地跌落,又不停地浮升;墨绿不停地翻涌,又不停地下 沉。蒲波苇浪不停地起起伏伏,又伏伏起起。苇浪尖上荡起一片 之后,蒲苇浓郁的清香飘满了碧蓝碧蓝的穹窿,熏醉了墨绿墨绿 的水乡。 秀腮仿佛领着数万尾草鱼苗,在清香浓郁的云海里浮游,心 肺肠胃里灌满了清香润爽的气流。气流如雾如水如波如潮,汹涌 澎湃翻腾旋舞,宛似千万只萤火虫飞遍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千 万趟麻虾游遍了全身的每一根筋脉,千万群黑斑蛙爬遍了全身的 每一块鳞片,千万条罗汉鱼挠遍了全身的每一枝鳍柄,又似千万 枝软丝藻抚遍了每一条腮须。秀腮鼻腔痒痒地接连打起了千百个 喷嚏,眼角溢出两颗亮晶晶的泪珠。秀腮眨了下眼睫,仿佛看见 苇渔场幽静而又神秘的波光里,一只只、一对对、一群群、一片 片的丹顶鹤、苍鹭、白鹭、黑鹳、白鹳、紫背苇鳽、骨顶鸡、 大鸨、黑尾塍鹬,支撑着长长的坚似铁棍的脚杆,静静地站立在 浅浅的水光之中,缩起长长的脖颈,收起阔大的翅膀,尖喙插入 腋下的羽毛,闭起双目沉入了悠远的梦境。茂密厚实的蒲苇根 下,多如繁星稠如雨珠的罗纹鸭、琵嘴鸭、绿头鸭、翘鼻麻鸭, 头颈扎入水肚,嘴壳插人笮草,觅食细鱼嫩虾、螺蛳蚬子、草籽 根茎,嘬出一阵阵哗啦哗啦震耳欲聋的水声,搅起了一片片摇滩 撼海的水浪。 满月踱过中天,夜风渐渐地小下去,蒲波苇浪慢慢地静歇下 来,像一块无边无垠的墨绿色的绸缎,平远地铺入月华幽幽的海 涂。秀腮侧耳谛听,远方林场的水杉、桧柏、泡桐、皂荚、银 杳、香椿、黄杨、刺槐的繁盛的枝叶十间,断断续续丝丝缕缕地飘 来白鹳鸰、蓝点颏、白头鹎、红尾伯劳、丝光椋鸟、鹪鹩、画 眉、沼泽山雀、黄鹂的几声呓语。绿沉沉的竹林里,栖歇着大群 大群的黄雀,传来一阵阵唧唧嚯的清亮的夜鸣。近处孵化室 后的水柳丛里,几只蝉吸饱了树汁和夜露,抬起憨笨扑拙的头 颈,呆钝的目光透过婆娑的枝叶,遥见金黄色的圆盆似的满月 镶悬在碧蓝碧蓝的穹幕上,恍觉清晨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便敞 开嗓喉轻轻地唱吟起来。鸣韵飘浮上树梢不停地悠荡,夜风一缕 缕地掬入掌心,向深邃渺远的穹窿簸漾开去。 突然,秀腮听见池的东南角响起一阵陌生的呼唤声,忙游过 去一瞥,见是一只拳头大的鳖。它是小鳖绿背壳,潜来做乌鱼王 的信使,转述了乌鱼王愿停止噬杀草鱼苗,但秀腮须去古海口滚 九滚跳九跳。秀腮当即鄙夷地回绝。小鳖绿背壳不急不恼,仍笑 吟吟地说,我早预见你会回绝。你们双方惨烈的搏杀何时能了 结乌鱼王妻妾被海奎叉杀,卵儿被海奎捞杀,这皆是你与赤 额,争夺产卵育儿的水洼造成的。它抑下杀妻灭子之仇,仅提出 这低微的条件,你还不应允这表明你爱子不深不切! 秀腮冷峻地回,乌鱼王嗜血成性言而无信,我怎能轻信!小 鳖绿背壳郑重地说,让乌鱼王破脸歃血盟誓。 小鳖绿背壳转颈向着坝顶低唤一声。只见白幽幽的月色下 鸟鱼王黑苍苍的头颈,探出了东南角的坝顶。它胸鳍、腹鳍、臀 鳍着地,撑起粗长的身段,一尺一尺地移下坝坡,距池边一丈之 遥停了。小鳖绿背壳迎上去,启开尖锐的口齿,对着乌鱼王肌rou 板硬的右脸,用力扎下了两排齿印。乌鱼王痛得低哼一声,右脸 齿洞溅出两串紫黑的血水。小鳖绿背壳又退至池边,对秀腮说, 乌鱼王雄居水国威压苇乡,今夜与你平等相待,歃血盟誓,你还 不信吗 秀腮心里再三掂掇:乌鱼王是饕餮的暴君,已噬杀了千万条 素食的青鱼、鲤鱼、鲢鱼、鳙鱼。今夜却能破脸歃血盟誓,受这 等凌辱之羞,实属不易!为救护数万个儿女的性命,为子孙后代 不再遭乌鱼王的杀戮之灾,我不惜豁出性命! 秀腮向小鳖绿背壳颔首,应了乌鱼王去古海口。小鳖绿背壳 与乌鱼王退回了坝顶,翻过坝面,滑入了池尾滩面的水肚里。秀 腮返身游至池心,向草鱼秧说了去古海口的事。草鱼秧忧虑母亲 会遭乌鱼王暗算。秀腮劝慰草鱼秧释虑,静卧池心,玉生在护守 池塘。草鱼秧齐集池尾,恋恋不舍地看着秀腮跃出池面,越过池 尾的坝面,悄悄地滑入滩面的水域。 乌鱼王在前,秀腮居中,小鳖绿背壳断后,一行急急地向水 苇深处的古海口游去。古海口是千万年前仙鹤河的出海口。那 时,海浪如山鲸鲨似云,数不清的淡水鱼族,被西方东泻的狂澜 巨涛,冲下海口失去了性命。后来,黄河岁岁播灾月月种祸,冲 决了堤防,夺淮入海,裹携来亿万吨泥沙,被一日涨两次的海 潮,反推至仙鹤河口一带,淤长出百十里宽的滩涂。海潮渐渐东 移,黄河复归故道。仙鹤河淤塞改道。滩民围滩养鱼,古海口便 被围入苇渔场。鳖族世代居于滩涂的沼泽里,一辈辈口舌相传, 知之甚详。故小鳖绿背壳替乌鱼王出诡计毒策,欲借古海口的咸 波烈焰,腌烂秀腮的鳞rou,腌化秀腮的鳍尾,烧焦秀腮的脊骨, 烤碎秀腮的头壳,攫夺秀腮的魂魄,然后再噬杀池中数万尾草鱼 苗。 乌鱼王游至压盖着古海口的草墩脚下。小鳖绿背壳蹿上墩 顶,掀去一块砗磲化石。霎时,一股无比咸苦的远古海水,咕嘟 咕嘟地冒出了墩顶。小鳖绿背壳飞快跳下草墩,扑入淡水,与乌 鱼王慌忙向后退游出十几丈远,阴险地扫视着秀腮。 秀腮眼前掠过数万尾草鱼苗的面影,顿时神魂一振,仿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