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 款(短篇小说)
提示:这是1990年代改革开放前期发生的故事。 出口美国的电力纺印花短袖衬衫,货发出已半年,发单的新兴制衣公司加工费却迟 迟不付。机缝工天天催发工资,供电局日日催缴电费,远盛服装公司总经理李爱泉急得 眼里冒黑气,便派厂(司)办主任李启孟前去催要。 新兴公司在秀水市,紧傍江南运河。李爱泉和销售部经理潘春明,乘坐本公司的面 包车,将李启孟带到新兴公司。新兴公司是几个人合办的经营性公司,俗称皮包公司, 挂着中外合资的牌子,专门发单给苏北的服装公司做,自然无办公楼,租用市工业展览 馆门厅隔出的一间房,约三、四十平方米,外间办公里间堆放衣箱。房不高,光暗。李 启孟眼近视,险些撞上铝合金门框,幸好,人机敏手脚快,忙侧甩头颈让过。三人入内, 坐定,顿觉闷热袭来头脸出汗。 新兴公司副总经理罗平涛笑着抛烟,业务员安峰忙着倒开水。潘春明与罗平涛有说有 笑。这张单是他接的,两人很熟。李启孟口渴端起玻璃杯喝水,杯烫,只得放下。李爱泉 心思重话语少。潘春明笑说,罗总,我们李总这次来,专门为要加工费。李启孟忙补一 句,员工急等钱发工资!罗平涛一怔,笑回,付款要常总批!常总名正江是新兴公司承包 人。安峰老练,精,忙接腔,动一分钱也得常总签字。李爱泉急问,常总在哪里?罗平涛 忙回,在北面办公室。李爱泉便说,那好!我们过去找他。罗平涛笑道一声OK,忙拔通电 话。只听电话那头说,请他们过来。 三人迅即起身去找常正江。 李启孟便走边想,早几年江南兴起若干经营性公司,利用国际服装市场信息灵的优 势,接外商一手单发给地僻路远的苏北服装公司,做来料来样加工业务,每年出口数百万 件,多则取利上千万,少则取利几十万。新兴大款、百万富翁便是这般易生。近几年欧美 市场饱和服装积压,外商拖欠货款日趋严重,经营性公司大都亏损倒闭。新兴公司一无办 公楼二无资金,这加工费定很难要。 三人向北走出一百多米,朝右一弯进入东南集团大门。该集团是校办企业组合。又向右 走出十数步拐入一间大办公室,东北角用铝合金门窗隔出一小间,这是常正江办公室。他 人在忙起身与李爱泉握手淡淡一笑。潘春明笑呵呵地说,常总今年连发大单发大财,我们 小公司日子难过,己三个月没发工资!李爱泉说,今日请常总兑现合同,付清三十多万加工 费。常正江喉结朝下一坠,顿了一顿方回,过几日先付十万吧。李启孟插话,太少太少! 不够发工资缴电费缴欠税。常正江眼珠用力看了一下说,今年生意不好做,外商货款付得太 慢!资金实在太紧! 李启孟打量办公室。面积约八平方,摆置得紧凑经济,老板台、真皮沙发均有,只是 沙发皮不亮顶上落层浮灰。他心里一沉。常正江客少经营不旺。 中午,罗平涛出面接待,在近处酒家饮啤酒。李启孟忧虑多饮得少。罗平涛酒扫愁云 饮得兴起,头脸汗亮脱了短衫,赤着上身显出早先乡镇供销员的农民本色,嗓音朗朗地连 叫,吃牛蛙。安峰笑说牛蛙原产南美。潘春明笑吹,热带雨林我去旅游过。乖乖,这牛蛙 炒得嫩哟,快鲜掉了牙!李爱泉拣一块一嚼说,和中国青蛙一样鲜,只是块头大些,rou多。 酒毕,日悬天顶午风干热,路边法桐树叶困得倦起头颈。李爱泉和潘春明红着脸颈, 短衫后背冒出一层盐霜,不顾疲累赶往临近的市去联系新的服装定单,公司里急等开机生 产。临别时,潘春明红着眼球,笑握李启孟的手说,新兴公司的欠款,全靠李主任显神通, 一定能催要到二十万!李启孟冷着面色说,你接的订单欠款要不回?我替你擦屎屁股!要 不是公司三个月没发工资,我会六月心里跑出来受罪?罢咧,气话不说,我加紧催要不松 劲!李爱泉大声叮嘱说,常正江桌上有电话,你随时与我联系,反正是花他的电话费。 李启孟独自留下催款。本公司经济效益滑坡,旅差费包干每日住宿吃饭仅定为四十元。 他只得拣附近的丝绸公司招待所住下,那里住宿费用低。 翌日,李启孟大清早便赶到东南集团院内。常正江办公室的门紧锁。等了一个多时辰, 才见他姗姗而来。他一见李启孟就吃惊地说,你六点就到?太早太早!李启孟黑着脸回, 员工三个月没发工资,我急得一夜没睡!常正江边开门边善意地说,我八时上班,下次不 要早来。李启孟噢了一声说,好的,谢谢。 两人进门,各自坐定。常正江摸出一指长、半指宽、指甲厚的小薄本,掠一眼记在页 上的号码,不停地打传呼,询问发单销货等事。李启阵一时开不了口。常正江讲吴侬软 语,李启孟仅听懂三四成。半响,常正江累了,摸出一盒三五牌进口的美国香烟,自衔一支, 又抽出一支抛给李启孟。李启孟见眼生勤,摸出一次性打火机替他点烟着,他吸了一大口, 半吐半咽。李启孟急问,常总,今日付欠款吗?常正江举起夹烟的右手一摇,忙又与外商通 话不答理。李启孟干着急,躁得光瞪眼,看常正江忙碌的样儿又难发出火来。转眼逝去一个 时辰。常正江偷出眼角掠见李启孟屁股钉在沙发上,动也没动,心里嘀咕,这家伙是把催款 的好手,连厕所也不上!他电话摁得手指酸了,这才放下话筒。李启孟见机忙又催问何时付 款,并说员工急等钱买米面,日子过得艰难哩!常正江不温不火地回,过几天付十万。 加工这批发往美国的电力纺印花短袖衬衫,当时常正江催货急,远盛服装公司的几百名 机缝工连熬三个通霄,才把衬衫赶下机,许多人累得瘦了一圈。有几名机缝工怀了五六个月 身孕,双腿浮肿还得熬通宵,个别机缝工累晕在机台上。李启孟嗓音发涩,满蕴深情地说了 此情,眼角溢出一滴泪来。常正江当过服装公司的总经理,深知机缝工苦辛,沉吟一瞬说, 我尽力想法早付欠款。李启孟听后心里好过了几分。 下午,李启孟又来催款。常正江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却无人。他等了一个时辰急火上 升,不耐烦地站起,跺足,绕走一圈。室狭空间小,老板台、沙发逼腿挤心,他通体急汗 涌流抑下怒气,去南面的办公室找罗平涛。 罗平涛在,桌上摆一只空的八宝粥易拉罐,他正将烟蒂摁入罐洞里。李启孟撸把头脸上 的急汗,问常正江来了没有?罗平涛回,没来。李启孟气叹一声,嗐!罗平涛问,常总怎 么说?李启孟回,说过几天付十万。罗平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那你就等几天嘛。李启 孟说,我们公司三个月没发工资,员工肚里怨气冲天,冷不防便冒出一件挠头的事来!罗平 涛说,急也没用。几家大商场欠上百万贷款,我们公司派专人四出催要。眼下全是他娘的三 角债,我欠你,他欠我,大家全被捆死!银行这帮王八蛋见死不救,一分款不贷! 转瞬几天过去。常正江滑头没付一分欠款。 李爱泉已回公司,半夜打电话至招待所,将李启孟叫醒劈头便狠,你怎么搞的,到现 在没要回一个子儿?李启孟心里憋着怒气,对着话筒吼,常正江太刁,当你面说的好听, 其实是把你哄走!李爱泉气怒地骂,这遭枪铳的家伙!早知道他滑?当初应该叫他带款提 货!李启孟吐苦水说,这几日催款,我腿快跑断哩!我知道公司急等钱发工资!李爱泉说, 三楼车间的机缝工等不及,昨日全部停机。银行这帮太爷头昂上天,我做孙子求他没用, 一分款也不贷!我被逼得只好去借高利贷,先发三楼机缝工一个月工资。今日一早供电局 来人催缴电费,不缴捣下变压器上的菱角停电。我如今坐在火山口上,日不安夜不眠,脑 壳快cao炸了!李启孟说,穷公司总经理难当!李爱泉说,难当也得当!你明日一早去找常 正江,吓吓他!他再不付欠款?就说我们公司的烫衣工,要坐卡车去找他算帐!看他怕不 怕?李启孟说,这怕会把事情弄僵!李爱泉说,你不要书生气!催款就得有恶相,文的不 行就来武的,逼他龟孙付款! 这夜,李启孟尽做恶梦惊出几身冷汗。他天不明起床抽烟,抽得满脸黑气,足步重重 地去找常正江.常正江刚进办公室还没落椅,李启孟便脸冷冷地说,你说过几天付十万? 可过了四五天,你一分欠款没付!常正江比前几日更黑瘦,语调生硬地回,我比你更急! 手中几张大的服装单子,缺资金做不成。我头发都急得掉了一大把哩!李启孟眼里溅出火 星说,哪家公司还敢替你做订单?当时签合同说得比蜜糖甜,货发出一个月付清加工费, 可到现在尽给我吃楝树果,苦得掉下一把牙来!时间过去半年,你一分也没付。这张加工 单定价低,我们公司贴辅料、电费、工资,根本不赚钱还亏本哩!常正江眉尖飘霜说,我 也有上百万货款陷在里面收不回?我急得快跳楼了! 双方怒目相向争执一阵,几天前的礼让气氛,被无情的市场逆风一吹,贬眼间散得罄 尽。原来,这批出口美国的衬衫,是新兴制衣公司接的J省进出口公司的定单,转发给李爱 泉的远盛服装公司的。货发往纽约后因市场饱和销量低,外商找茬说面料厚度不足,印花 质量差,迟迟不付款,使常正江无法收回垫支的货款兑现加工费。 常正江坐入转椅猛抽几口烟,压低火气冷静下来说,你实在着急,我给你一批衬衫面料 抵欠款。李启孟当即回,我们公司衬衫库存有几万件,要回去何用?眼下员工急等加工费买 米活命!昨日车间的机缝工已罢工催薪!常正江一惊脸色白了,瞬间镇定下神情说,我司员 工已半年没发薪,比你们公司时日更长!李启孟说,新兴公司仅有几名员工,好办!我们公 司有几百名员工,困难比你大一百倍!常正江说,大家小家一个样。我现在是勒紧裤带硬撑! 李启孟说,再不付款怕要出事!常正江问,出什么事?李启孟心有些软没回。常正江目光辣 辣地刺过来。李启孟只得硬着脖子说,烫衣工发狠,要坐卡车找你算帐。常正江愠怒地说, 我不是三岁小把戏怕你吓!几百里路程运烫衣工来?上个屁算!白花千把块汽油费!李启孟 气火火地说,这是你逼的!常正江抑低怒音说,好啦好啦,别斗嘴啦!我再想法子。 他迅即拨通了J省进出口公司的电话,神色焦急地说,你是大公司,我是小公司拖不起。 你无论如何先付一半货款!对方说,外商说质量不好拒不付款。我司也急死哩,现已派专 人去催要!常正江说,面料公司、服装公司日日来人催款,逼得我快要上吊!对方回,你 不信坐飞机去纽约要!说毕挂断电话。常正江恨恨地骂了一句粗话。 李启孟看出常正江不是存心不付加工费,实在是资金短缺。他明白催款人心软不得, 依旧日日盯住常正江催款。常正江熟谙商道,避了,一连几日不见面。李启孟心急如焚只 得去找罗平涛。罗平涛不在,忙外发服装订单调运面料去了。安峰守着个办公室。李启孟 气怒地说,常正江躲起来不见,你们欠款不想付了?安峰见惯不惊,笑劝大家均有难处, 互相宽谅宽谅吧!李启孟黑着脸说,供电局不宽谅,把我们公司电掐了!安峰说,再去别 处想想办法。李启孟说,别处能想到办法?我也不会坐在你这里死等! 常正江连避七八日,意在将李启孟逼走。李启孟横下心要不到欠款不走。他旅差费快用 尽,只得日日啃面包,啃得胃斗里似冒出无数支机针,扎得蹿起一阵阵痛焰,焰舌团团簇 簇涌上喉咙,他忍不住启开口唇吐出一股猩红的血水。他眼里腾起一阵黑雾,恍见每走一 步头顶便冒出一株白发,千百步走过,白发噌噌噌朝上长,瞬间长出一片白发的森林。热 风吹过林浪摇荡,荡得路面直晃,晃近一个人来,正是常正江。他扑近怒抓一把吼道,快 快付清欠款!常正江不应。他又连连怒抓,戳得十指痛极,这才醒了,定晴看时,原来自 己走晕了步,抱抓住路边的电线杆。 这日晚李启孟找到常正江的家。防盗门紧锁灯黑着。他守到夜心也没见灯亮,心里愤 愤地骂常正江滑头,骗他,十多日过去一分欠款也没付!他摸黑写张纸片,我病在招待所 急等钱治病。他将纸片插入钥匙孔。夜里路远,他无钱打的,只得拖着蹒跚的足步走回招 待所,双肩落满了凉露,患了重感冒。他鼻塞喉肿头昏沉沉的。窗子发白时,他撑着病体 下床喝了一杯白开水,抽了一会烟,这才站起身来出门。他足步趔趄了一下,扶墙静歇片 刻,眼里金星散去,便移步去找常正江,几百米的路竟走了两个小时,累得满头虚汗。 常正江在办公室里,见李启孟病了忙扶他坐入沙发。昨夜,常正江躲在家里没敢开 灯,怕债主登门讨债,晨起见了纸片心里愧疚便来办公室。李启孟抹把虚汗,吃力地启开 双目盯着常正江。常正江的脸似只灰黑色的葫芦浮晃不定。李启孟定下神嗓音低沉地说, 常总?你不该骗我!使我空等十多日!常正江脸一烫目光低下去,过了一瞬,半抬着头黑 着脸回,不是我骗你呀?老弟!实在是没办法,我派几个人在外面催款,还让黑道的人去吆 喝,对方空许诺,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拖着不付款?我只得对不起你呀,无法兑现 诺言!李启孟气怒地说,你早说没钱还款?我就不在这里死等,害得我等出了病!常正江 叹了一声,唉!沉吟半响,他苦皱着眉脸拨通电话,叫罗平涛设法去借几万元的款。罗平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