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节 要爹要空
风大,雪大,门楣大。 达摩也是个对自己狠的角色。 他眼看着喊门扣门不见应,干脆背靠着门,槛檐子下一坐,坐等人最终会从宅邸出来,坐等人物风采、香雪佳话。 越是对自己狠,越对别人诚恳。 如今不是他自恃,自己好歹也是一派宗门领袖。自己这等人物,为访贤才,为敬功臣,雪中坐莲般等了一夜,无形之中就在舆论上形成对冠军侯的压力。 这你都不见,这你都不肯坐下来谈一谈,世人就都看到你的傲慢,我的恭谦。 达摩暗道:和尚不怕冻,只要不冻死,时间越久越好。 大半夜里,老门房为健威收拾床褥,怕天冷简陋,要去族亲门上借些铺垫,推门而出,才发现一个硬邦邦的老和尚。 他没有意识到此乃何人,为何事而来,出于救人之心,禀报完健布,就将达摩扶到厢房,当是借宿安顿。 然而安顿下来,老人家又怕因健威在家生出麻烦,定要对方答应天一亮就走,这才烧了姜汤送到。 天亮了,达摩兑现要走,却开出条件,非要向主人称谢。 健布数十年戎马生涯锤炼的习惯一直不改,不但起得早,起来就要习练武艺。按说寻常时日,他起来,必会督促健威起床习武读,然而此次健威从塞外归来,不知大冬天走了多少个日夜,又说不定为了避开朝廷上的麻烦,还得离家远走,健布给自己说要给孙儿好好休息,就没有喊他。 健威其实也起来了。 但他不敢出门。 这一次战场被俘,从权随贼,按照爷爷以前的秉性,说不定就带着自己去朝廷认罪。然而,爷爷没有责难自己,还同意自己留在东夏学习兵法,健威终是有点想不明白,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细细琢磨,就没有出来。 健布在园中舞得都是津汗,灌雪洗拭,换了衣衫,移步小厅,突然听到达摩吵闹,问了说是救了的那和尚定要来向自己称谢,否则不肯离去,健布想想并无不妥,就答应下来,让人去请。 然而一见到达摩,他就追悔莫及。 这哪里会是个寻常的和尚? 来人虽然白须冉冉,面色却显红润,浑身气血丰盈,身上纳衣看似朴实实际上更重质地,佛珠粗大,隐隐蕴华 健布眼睛眯缝起来,内中寒光隐现,似沉吟似试探:“佛教的说客?” 达摩不敢托大,连忙行礼,自报家门,开门见山:“贫僧达摩。”用滔滔江水般的言辞恭维健布一番,再下身段道:“天子召我,不敢不从,然天下大事非佛门所敢定,故来相问君侯,请君侯教我。” 健布在心里慨叹。 佛教之兴,在天时哉,在地利哉?还是在人? 达摩看似佛首,以经文闻世,实则是经营且钻营上的天才。 天子召你,你来问我? 明知不可能,是来换取支持的,还要不要好好与他说话? 健布略一迟疑,竟然微笑答应下来。 健威出来正碰到,见到是路上遇到的和尚,二话不说掉头躲进正堂,然而健布却是带着达摩来到正堂。 健威连忙躲进堂内屏风,而健布与达摩竟然分别落座屏风左右。 屏风内,健威不免紧张。 然而屏风外,达摩也在紧张。 达摩也不知道怎么事,他上得了天子庙堂,出入得王公宅院,可以与江湖人士可以称兄道友,能够跟西方佛国大小佛衔人士讲经说法很少怯场紧张,然而在健布面前,却显得有些紧张。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是怕自己的奇思妙想不起作用,还是健布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试探道:“君侯以为佛教怎么样?” 健布道:“佛教能怎么样?若在十年之前,我自有严词你,而今却得圣人之言,中庸几分。你要我讲,我便讲,这佛教骗些底层人,令一二人向善,也不失功德,然而却难等大雅之堂,终因其缺失纲常,有乱我中土之嫌。” 达摩愕然。 健布张口就是这么尖锐,这还中庸了几分?十年前岂不是上来就是一个耳光? 达摩耐心道:“佛教也是普度众生为己任,与圣人之道殊途同归” 健布打断说:“我雍人之邦得圣人之学,可以立国,居中,至善,强盛。尔佛?”他轻蔑一笑。 然而让达摩瞠目结舌的不是这种轻视。 健布刹车了,说:“你认为佛不敢定天下事,还算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把势头造出来了,现在士大夫开始讲佛,天子欲崇之,谁也帮不了你什么。佛,前朝亦有之,妖人借其作乱,义理狗屁不通,到了你这儿,还算看得过去,天子那边你敷衍着,问政带兵就算了,能不伸手不要伸手,这也是保你一家香火的办法。” 达摩不以为杵,结好才是目的,他恳切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军与政乃是世俗,佛不当在世俗。只是天子他?” 健布冷笑说:“天子若不顺天,何为其子?达摩老僧,你是番邦人还是中原人?” 达摩道:“雍人。自幼被先恩师收养。” 健布笑道:“重师恩乃纲常。你少而孤,记得汝父否?佛教何以教你待你父?” 达摩默然。 他轻声说:“君侯。我懂了。我明白为什么总有您这样的人拒佛。佛当为一家之言,而不能独大。” 他起身便要告辞。 健布问他:“和尚觉得我无礼了么?” 达摩叹道:“醍醐灌顶乃师长行事,怎么会有无礼?” 但他竟然保持着兴奋,踽踽而行,大声唱道:“佛要想大行于天下,则必须要有爹,此乃大善。佛徒要修行,则须四大皆空,此乃大理一边要有爹,一边要皆空,君侯给我出了个难题。” 他张舞歌唱而去。 高人形象,实则是装的。 健布却被唬住了,自言自语道:“高人行径呀。” 他知道健威就在屏风后面,淡淡道:“阿威,你出来。” 健威走出来,刚想就佛教发表一下言论,只说“我觉得佛没什么不好”,就被健布目止。健布轻声说:“达摩没什么不好,却不是佛没什么不好这种道义之争,非你一介武夫可以插嘴,今日你在家,待我休一封,由你送往漠北。” 健威的耳朵几乎一跳而起。 送信到漠北? 祖父他写信给漠北? 他与人勾结了? 他与何人勾结? 他是要透露什么吗? 也许只是寻常信,问候一个认识的人吧? 健布看得懂他的表情,轻声道:“狄阿鸟留了你一命,祖父一来写信感谢他,感谢他以德抱怨,二来是要问问他,他对佛教怎么看?这种道义之争,总要听一听他怎么说?东夏纲常虽然乖张,却发于中原,发于儒门、法家,同根异发而已” 健威忍不住说:“爷爷。他东夏反儒。” 健布责道:“你不要不学无术,道听途说。变则通,通则达东夏的物竞天择,岂非从此言来?有些圣人之言,他狄阿鸟走得更彻底,而有些圣人之言,他狄阿鸟觉得不好听、不好用,抹掉了。” 健威小声嘀咕说:“爷爷,你一会儿天子若不顺天,何为其子?一会儿又要写信给他?” 健布淡淡自若地说:“嘀咕什么呢?说我不忠君,不爱国对吧?你一介武夫懂什么?谁动我雍夏之根基,则天下共灭之,共伐之,天子也不能妄为。扶大厦之将倾,我健布当为之,他狄阿鸟亦当为之。天子?哼。他头上的天若塌了,我问你,他到底是谁儿子?你说先皇拿十几个大儒教导,教出来个什么玩意儿?要当什么佛主?阿威,要是将来我死了,你顶个光头连家都不,逢年过节都不烧刀纸祭奠,这可怎么办呀?你爷爷我为什么见达摩?绝望了,觉得无所谓了,觉得也不是他达摩的问题。” 『本书最快更新网站请百度搜索:,或者直接访问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