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小说 - 孤独冠冕在线阅读 - 第五十八章 声色之美

第五十八章 声色之美

    自那亘古持恒的长梦中醒来的时候,季木发现女孩正倚靠在自己的肩头。

    浓郁的芳香如同泛涌的潮汐般涌入他的口鼻之中,却再无法引起他情绪的波动。

    他轻轻地握住了女孩依稀还有些温热的手,其上已经全然为苍翠的常春藤叶覆笼。

    出现这种树化征象的不止有她的手部……

    那些鲜绿的藤叶……此刻已蔓延到了她的周身各处。

    季木甚至无法看见在那密集的枝叶遮掩下的女孩的面容……

    在遮阴的树下,他们躺在那里。

    女孩就这样挨着他,静静地躺卧……

    季木仍可以感受到她微弱的鼻息的吹拂。

    但如今他眼前的那个存在……

    与其说是故往记忆中的女孩……不如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单纯的活物。

    她的身体本就对绿液中所含的生命能量无法耐受,全靠永夜之血勉强维持着体内循环的供求。

    这种不稳定的状态注定无法维系太久。

    当她决定放弃天上的幸福而将永恒让与季木的时候……

    手腕狭长的伤口中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令这脆弱的平衡崩坏一重。

    她本应在自愿求死的那一刻便化作海上的泡沫……

    但这具身体至今仍承受着名为“永生”的咒诅。

    深深的异化已经彻底改变了她身体的结构,使之成为了一座幽禁灵魂的囚笼……

    女孩的灵魂陷入了诞生时的混沌……被拘束在了这具躯体之间的无尽虚空。

    何其哀默……

    因由无法死去……所以只能存活。

    但这种连意识都已被全然剥夺的“永生”……根本算不得“活”。

    “那只是永远的死…………”他悲哀地说。

    话音落后,季木慢慢将女孩揽入怀中。

    他用脸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女孩的脸,感受着其上仍在不停地流失的那一点热度。

    她的身体逐渐冰冷……

    渐渐冷得不像活物。

    他抱住女孩的手在微微颤抖。

    想要流泪……却发现泪腺早已干枯。

    他已是接近无瑕之人。

    这样的存在不应落泪,话语中也不会带着颤抖……

    可是……

    到底是为什么呢……

    眼看着女孩将永远地沉沦于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他的心里便起了疼痛。

    直到干涸的眼中落下泪水,呢喃的声调也开始颤抖……

    他才有了为人的醒悟。

    ……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