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旷野里的百合花
“在遮阴的栗树下 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 没有任何背叛的余地残留…… 徒然于梦中醒来的我，泪水如同决堤……又宛若裂开的泉源般长流。 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似乎渴望着去抓住一些什么。 所以，向着前方诡秘、不可探知、充斥着海妖的歌声般的诱惑的幽深晦暗中…… 我伸出了此刻已不知该置于何处的手。 渐渐地…… 我的掌心握住了温暖的某物。 于是……我半阖眼眸。 映入眼帘的光芒并不刺眼—— 唯有黯淡的月光，以及古旧的壁炉里虚弱地轻微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火…… 而我方才紧握之物…… 正是女孩纤细而又柔软的手。 如今的我…… 仍是置身于世界尽头的图书馆里、同属于我和女孩二人的房间之中。 “我们的家”。 或许……应该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 ——所谓的“家”，并不是“空空荡荡、仅是由钢筋混泥土构成的建筑”。 若只是那样空若无物的东西…… ……过去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的我亦曾有。 但“家”与单纯的“居所”不同…… ——“家”是“所爱之人的所在之处”。 于是乎…… 我遽然发觉—— 我终于学会了“爱”…… 也已经拥有了“家”…… ——因为我所深爱之人就在此处。 “幸福”此刻正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 只要一刻也不曾选择放手…… 作为回应，它也不会悄然溜走。 女孩轻柔的鼻息，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像这般默默地注视着女孩的睡颜…… 自她陷入愈发漫长的沉眠的每一个夜晚，或许都曾有过。 在那时，我亦是轻柔地握住她的手，从傍晚至昏昼。 仅仅是感受到了这般的她的存在……就已经足够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再有。 那最美好的……此刻就在我的手中。 现在的我……明明是如此地“幸福”。 却又为何…… ……会有这种泪流不停的冲动？ “我发誓—— 我以你那喜爱呼唤的名字——‘芷’起誓， ……我永远都会爱着你。” 故往，两人一同在落雪的街市上行走的时候，女孩曾缓缓地停下了脚步，踮起脚，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出了这句仿若诗剧里的台词。 见到了女孩的笑容……想起了过去的晴安的我，一下子怔住了。 “——人鱼公主好像喜欢你哦。所以……你能帮我让她幸福吗？” 带着脸上不变的笑容，女孩再一次开口言说。 “之前的那句……怎么更像是王子的台词？” 继而，我轻轻地握住了女孩的手。 “这样的话……让你来演王子也不是不可以哦~” 我想…… 我的脸上，大概只是露出了爱怜的笑容。 “我发誓—— 我以你那喜爱呼唤的名字——‘季木’起誓， ……我永远都会爱着你。” 无法忘却…… 那时女孩看似幸福的笑容之中所掩藏的……深深的落寞。 再看看吧……这个充满了我们之间回忆的房间。 我握住了女孩的手。 也只是……握住了女孩的手。 我知道…… ——女孩已经不会再有醒来的时候。 “在我死后……还有谁能理解你呢？还有谁能陪你一同前行呢？” 泪水曾湿了她的脸颊，也滴落在了我的肩头。 “一想到你今后将孤独地活下去，我就不禁泪水长流……” 最后…… 女孩死了。 那位总是与我形影不离的女孩死了。 我笑不出来了。 再也睡不着觉了。 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也哭不出来了。 这一切…… ——不过是我在寂然枯等的三万六千余昼夜中所做的一个昙花一现的梦。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着胳膊坐在枕边，仰颏儿躺着的女子淡淡地说道：‘我就要死了。’女子的长发铺展在枕头上，轮廓柔和的瓜子儿脸横在其间。白皙的脸蛋儿底层恰到好处地泛起暖暖血色，双唇当然是丹红的。无论如何也不像要死的。但是，女子却用沉静的声音清晰地说，我就要死了。我也觉得，这个人真的要死了吧。于是，我低头凑到她脸前观察，问了问：‘真的吗？真的要死了吗？’‘当然要死了。’女子说着，睁大了双眼。这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围起来的只是一团漆黑。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鲜明地浮现出我的脸影。 我盯着这对清澈见底的黑眼珠子放出的光泽，心想：‘就连这双眸子也一起死去吗？’我关切地把嘴贴近枕边，又一次反复问道：‘你不会死吧？你没有事吧？’女子瞪大了惺忪的黑溜溜的双眸，依旧悠悠地说道：‘唉，因为是死亡，所以无法抗拒呀。’ ‘那么，你能看到我的脸吗？’我一个劲儿地问。她露出微笑道：‘能看到吗？瞧，你的脸不就映在你那儿吗！’我没有吭气，把脸从枕头上移开。我抱着胳膊暗忖：‘一定要死吗？’ 沉默了一会儿，女子接着说道： ‘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了吧。用大个儿的珍珠贝壳挖墓坑，再把陨落的星星碎片放到墓碑上。然后，在坟墓旁边等着我。因为我还要再回来见你。’ ‘什么时候能来见面呢？’我问道。 ‘太阳要出来吧。然后，太阳要落下去吧。然后还要出来再落下去吧。——就在红日东升西落、东升西落期间回来——你能等我吗？’ 我默默无语，点了点头。女子用更加沉静的口吻，毅然决然地说道： ‘等我一百年！’ ‘在我的坟墓旁边坐守一百年，我一定来见你。’ 我只应了声：‘我等着你。’接着，在黑溜溜的双眸当中清晰可见的我的脸影，宛若静谧的碧水泛起涟漪搅乱了映出的倒影一般，朦朦胧胧地变了形，随后流了出来。我刚一察觉到这个情景，女子就‘吧嗒’闭上了双眸。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之间流出，顺着脸颊淌下。——她溘然长逝了。 我来到院子里，用珍珠贝壳挖墓坑。珍珠贝壳很大，表面光滑，边缘锋利。每舀一下土，月光就会在贝壳的内壁闪烁一下，还伴有一股子湿润泥土味儿。墓坑不一会儿就挖好了。我把女子搬进墓坑，然后缓缓地撒下松土。每撒一下土，月光就会在珍珠贝壳的内壁闪烁一下。 我拣来陨落的星星碎片，轻轻地放到泥土上。星星碎片是圆滑的。或许在长时间从天空坠落过程中，磨掉了棱角才变得光滑吧，我想。抱起它放到泥土上的时候，我的前胸和双手也稍稍暖和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要这样等待一百年的呢。’我坐在苔藓上，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胳膊注视着圆形墓碑。望着望着，太阳就从东方升起来了，那是硕大的红太阳，正像女子说的那样。不久，又如女子所言，它就落到西边去了，就这么红着倏然落下。‘一次。’我数着数。 良久，血红的太阳又慢腾腾地升起来，然后默默地落下去。‘两次。’我又数道。 ‘一次，两次……’我这样数着，也不知道见过几次红日。数了又数，红日依然越过头顶而去，怎么数也数不完。尽管如此，还是未到一百年。最后，我望着长满苔藓的圆石头，心想：‘我不会是被那女子骗了吧！’ 这时，从石头下面探出了一根青茎，斜着冲我伸展过来，眼瞅着越长越长，正好长到我的胸前止住。紧接着，婆娑舞动的茎端上，花颈微斜的一朵修长花蕾，‘扑’一下蓬松地绽开花瓣。雪白的百合花在我鼻尖处弥漫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滴露珠从遥远的天空‘吧嗒’滴落在花瓣上，百合花便借自重婀娜地扭动。我往前探出头，吻了一下滴落冰冷露水的洁白的花瓣。我把脸从百合花上移开的一刹那，无意中望了望遥远的天空，只见启明星就闪了那么一下。 ‘已经一百年了呀！’ 此时，我才开始注意到。” “吧嗒”。 一滴露水寂然地从高空坠落—— 落在了于梦中陪伴着女孩度过了一百个秋冬的圣者的肩头。 睁开双眼…… ——身下本是荒无一物的凄凉旷野，已是化为一望无垠的百合花田。 在那遍及旷野的百合花间，生有一棵小小的无花果树。 那里……便是女孩的长眠之所。 抚过了百年前由我亲手刻于其上的、埃德加·爱伦·坡献于亡妻的悼亡诗，伴随着雨露、风声，我如是开口言道—— “不……她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 遥想着梦中与之共度的、百年的岁月…… 踏着好似捕风的脚步，我离开了这片奇迹盛开的旷野。 穿过森林，回到了两人一同生活过的房间。 过去…… 至始至终，我都不敢打开那个衣柜。 因为—— 每每将其打开一次，这个房间里女孩残留下来的气味便会消失一点…… 如今，或许已有些释然。 大概……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此了。 所以…… 这一次，我终究还是决定将其打开。 昔日于那幢废弃的大楼初见时她所穿过的衬衫和百褶裙…… 还有带我踏过雪原时所穿的那件巧克力色的牛角扣大衣…… 以及想要作为礼物与惊喜而私下里悄悄为我织的红围巾…… 如今……它们怎么样了呢？ “……” 柜门打开之后…… 其间悬挂着的衣物，已经朽烂不成原形。 而我却恍如是在拥抱着女孩那样，将其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不顾眼眶的落泪，不顾思念的满溢…… 女孩的味道……夹杂着丝织物腐朽所散发出的、淡淡的气息，如此温柔地涌入了我的口鼻。 我竭尽全力地去记忆、怀恋着这份气息…… 待到余香散尽，我才从中觉醒。 目光……随后注意到了柜门内面一些涂鸦似的痕迹。 那的确是……粗糙得像是信笔涂鸦一样的东西。 在那幅画中，有着三个画有简略的特征的小人。 其中一个头戴王冠、看起来像是王子的小人，牵着头顶花冠、看起来像是公主的小人的手，两人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一同走向了一扇狭窄但却通往光明的门户。 仅剩下一个画有一条丑陋、粗糙的鱼尾的小人鱼，望着王子不再寂寞的背影悲伤、孤独地蜷缩在地，一个人被留在了那扇光明的门后无际的黑暗里。 从那之上，完全看不出晴安原本不俗的画功。 在我看来…… ——这是女孩并非他者、亦非伪物、独一无二的证明。 而小人鱼的身旁所镌刻的话语，只有简短的三句。 “请忘记我。” “愿你幸福。” “我爱着你。” 傻瓜……这样是不是写反了顺序。 ……要我怎么能忘记你？ 眺望着心底一片荒芜的旷野—— “旷野里的百合花……” “上帝啊……究竟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