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府
一辆马车忽忙地行驶在路上，两旁是青纱葱茏的野草地，深秋的风冷洌地吹打着原野上的泥土，把泥土冻得硬绑绑的，只有黄叶和残花的枝梗乱翻地飞舞着。 转弯处，灰色的车帘被一个老仆妇稍微地撩起来，可以看见里边还坐着一个人，那小人儿紧缩着身子，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 她大约有十三、四岁左右，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仿佛有一层白雾笼罩着，唇边几条干裂的浅纹，一双眼瞳清冷中却有着一份从容。整个神情看起来比本身的年纪更显得成熟几分。又因那秀致玲珑的身材，青丝乌发的挽云髻，以及脸上隐约可见的灵动感，透出了几分吸引人的魅力来。 尔后，那个老仆人把车帘子落下来，小声道：“大小姐，再有半个时辰，我们回府上了。” 老仆人的年纪大约有四十岁左右，言谈举止显得温和又端庄，只是脸上的风霜皱纹，把人显得老了一些。坐在里边的小人儿听了，身子微动了一下，脸上仍是淡漠的表情，依然是没有说话的欲望。这个女子正是古家南府里的大小姐古月儿。 古月被送往白马寺的时候，年仅五岁。 那一年，许多事情改变了她的生活，主要原因是生母的早逝和姨娘的进门。 她之所以被人送走，便是那个大姨娘张氏精心谋划出来的事情。另外，作为古月的亲生父亲古行风，他的心里确实是怕这个女儿不小心落到张氏手中受了折磨，以至于保不住她的一条小命，才同意了此行。 古行风排行二，人称古二爷。他原本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礼仪孝廉无所不知，性子风仪儒雅。但在这个以武为尊的天澜大陆上，恰恰是一个家族里的异类。好在古二爷的正室夫人红绵是一个纯善的女子，夫妻俩感情非常好，相儒以沫。可惜的是，在古月三岁那年，红绵因急病而早逝了。 天澜大陆上，除了几个隐世大家族外，还有四大世族名声在外。就是以刘家为首，张家第二，古家第三，李家第四的四大家族。 张家的家主有一个同胞兄弟，此人的正室姓窦，窦氏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悍妇，上门给她女儿提亲的人是门雀可见。 张家主对兄弟的女儿嫁不出去这件事情，是心生忧虑的。他着急侄女的亲事不是一天的事了，可窦氏悍妇的名声实在不好，张家主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因此，他认为，这个侄女作侧室夫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嫁出去就好。如果再过两年还没人求娶的话，那么，事情就大不妙了。 于是，他找到了古家族长古绥作主，也就是古行风的大哥，花费了不少的口舌，还下了血本，亲自订下了这门婚事。不久后，张亿珊便正式地过了门。 因古行风身有隐疾，且成了修为难以精进的大阻碍。因此，这次联姻的结果，一方面可以让古二爷在家族里多少有一点地位，同时，又给双方的家族利益带来极大的好处，因此，古二爷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推脱。对于家族的利益，他也是有很大责任的，便听从了大哥的意思。 可是，两人在一起不久后，古行风发觉张氏是一个自私自利又霸道的女人，跟窦氏相比，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但此时后悔已晚，古家是再不能退掉这门婚事了。于是，两人凑合成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古绥作为大哥，也为此懊恼不止，深觉当初看走了眼，又受了媒人的蒙骗。可在窦氏看来，古行风这人迂腐过人，能力太差。女儿张亿珊嫁过去是被人占了天大的便宜。继而，张家在窦氏的挑唆下，对张氏在南府中的作威作福，就是撒手不管了。 对张氏来说，在南府里，上无长辈要敬孝，又没有正室夫人高她一头，内院清静自然，还能把持古二爷的金银财帛，同时，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小姐的庶母，心里还是很得意的。加上院内哪一个仆人敢不看她的眼色行事呢，张氏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心了。古二爷看在女儿年幼的份上，凡事得过且过，拿她真是没折。 为了稳固地位，张氏不择手段地怀上了孩子。 头一年，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儿子取名古刚，小儿子取名古强。一时间春风得意，喜上心头。虽然手段有些下作了，但效果明显。接着，她主持中馈，包揽了大权，几乎是一手遮天。又一次大胆包天地给古行风下药，不久后生小女儿，取名古英。在古英出世后，古月在南府更是受人冷落和怠慢，被下人耻笑和辱骂的事常有发生。又因古二爷的性子儒弱，身有疾患且自顾不瑕，谁又能帮古月说上一句话呢！南府中，两百个仆人几乎都换成了张氏的人，其中讨好卖乖的不计其数。 介于南府的情况，古绥作为一族之长只能作出警告，却不能把张氏赶出去。又因这些事是属于内院里的事，古绥和古邃都不好插手。 而古二爷想，只要不扶正张氏，她就永远是侧室的名分。对一个品性不端的女人，谁也不会坏了脑子去扶正她。他性子平和，不喜交恶，但不等于人笨。在被两次设计之后，二爷对这个侧室夫人真是彻底地失望了，可谓是避之若蛇蝎。 眼见得大小姐无人好生看顾，古二爷只好接受了古绥的建议，把古月送去了城外的白马寺为生母守孝两年。当然，其中也有张氏的逼迫，至此，两夫妻的关系更是行同陌路。时间一长，又听张氏说，找人算了古月儿的八字生得好，如果多留几年在白马寺里为古家祈福，会给古家带来好运。 虽然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但古二爷深感无奈，一方面怕古月回来受到张氏的刁难和欺负，另一方面，又因古绥也帮不上他的忙，还得平衡古家和张家的关系，等张氏再闹腾起来，弄得家宅不宁就麻烦了。于是，古月留在寺里整整九年的时间，直到现在。等过了今年岁末，她就到及笄的时候了。 为了女儿的将来着想，古行风吩咐下人带信去白马寺，告知寺内的高僧鸿光大师，说要把大小姐接回家了。 古行风再三考虑，如今女儿长大了，张氏要轻易地拿捏住她也就不容易。接回女儿，正好可以帮古月找一门亲事，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即了却自己的心愿，又不必再担心女儿遭罪。对于古月的回家，古行风比谁都高兴。 这些年来，鸿光大师可没有少照顾古月儿，一时舍不得她走了，却是不好再留下人。由于把古月接回家的理由很充分，张氏虽不虞，也无法阻挠。当然，她心里还有别的打算，便由着古二爷行事。大家都知道，这一次古月回家，跟往常回家过年不同，她再也不用回寺庙了。天色未亮时，古月便在奶娘王氏的催促下上了车，两人顶着一路的秋风落叶，向古家的方向赶。 奶娘王氏原来是跟在古月生母红绵身边的老嬷嬷，对古月自然是相当爱护和体贴的。因红绵的去世，王氏逐渐地取代了古月母亲的位置，两人形同母女般相处。这会儿，王氏的心情是激动又高兴的。这些年来，她在白马寺守着这个可怜的孩子，那是万分心痛又难受的。 古月在白马寺里呆的时间很长，养成了十分淡泊的性子，从听说回家不再回寺庙后，她就没啥想要说的话。她深知南府里除了古二爷这个亲生父亲，再没人是真正关心她的人了。大伯古绥和三叔古邃在对待父亲的这门婚事上，总要把家族的利益放在首位，即便是二爷的日子过得不好，家族内也是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对于回家一事，古月真的没什么兴趣可言。 “听说，二小姐古英现在是家族小辈中武功资质最好的一个？前不久又突破到了武师品阶。”王氏继续唠叨着，“张氏的女儿，脑子里还不知有多少的阴谋诡计哪！她上面的两个哥哥，在南府里也是非常强横的人。南府现在就是张氏一家的天下。大小姐这番回去后，可千万要小心行事呀！万不可让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拿捏你！” 奶娘王氏苦口婆心地说着话，车子行驶的更快了。 古月半眯着眼在一边听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她长期在寺庙里生活，多少养成了一点自由散漫的习惯，何况打心眼里厌恶着家族内部勾心斗角的事情，以后的日子，就要跟这些人一起度过，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奶娘提醒是对的，她必须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才不至于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中。 王氏的担心和不安，还包括古月的嫁娶一事。那家人可是一肚子坏水，防不胜防。另外，由于三年前古英在家族测试天赋时，幸运地得到了蓝星资质的肯定。古月这会儿回去，想争一下地位也是办不到的。 那个测试器是一个圆形的球体，上面崁着九种颜色的星石，从低到高为灰星，绿星，蓝星，紫星，红星，黑星，分别不同的天赋资质。蓝星资质的修行者，最少能突破到武师巅峰，有望突破到皇级品阶。星星被点亮的数目有多有少，也是显示天赋强弱不同的标准。点亮的星星数目多，便越有修练天赋。 在蓝星之上，紫星可以修到圣阶以上，红星可到尊阶，黑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据说可以修到神阶。武王是许多修行者的终结点，而武圣是屈指可数，武尊和武皇是百年不遇，神阶则是传说中的神话。灰星，则基本上等于一个凡人的体质，属于没有修练天赋的人。 当古月只点亮了1颗灰星后，她便真正地失去了家族上层的关注。这也是她三年来都不再回家过年的原因。作为世家大族的古家，到底是指望天赋强的子孙后代来支撑庞大家业的，而她则是排除在外的废人。 南府二小姐古英的蓝星资质，让她的两个哥哥在家族中的地位都上升了不少。许多人没有的修练资源，也被古英得了去。两相比较，古月的糟糕处境恰好相反，除了找户人家嫁出去，跟家族再无什么关系了。 一缕冷风穿透厚实的布帘，向车里边吹来。秋风再冷，也抵不过古月和奶娘二人心头的那份冷意。 “知道了，奶娘。”古月道。王氏唏嘘了一下，不再作声。 古家的子辈中，北府的古东柏也达到了蓝星资质。他乃是古绥的大儿子，今年突破到武师境界，年纪快到二十岁了。武士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想要突破到武师品阶的家族子弟，占了百分之八十，而突破的希望只有不到百分之一。古月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失败者。她从十岁到现在就一直停留在初级武士的基础上，与修行之道无缘。 古月点亮的灰星，色泽暗淡无光。这是最差的修灵资质，等同于废材。尔后，她受到许多人明里暗里地嘲讽和讥笑。其中，不乏有讨好古英的家族弟子，他们大肆散布地她是废物的言论。古二爷听闻到这些胡言乱语后，怒气冲天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叹息两声，把古月送走。这一走，就是三年都没有回来一次。 白马寺离古家宅地大约有一百多里的路程，马车走得快的话，到天黑前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果不出其然，当车子到达古家大门口时，已是黄昏日落了。 大门口的守门家丁见是接大小姐的车回来了，一路小跑着去前厅通报。不到一会儿，大门从里边打开来，古月二人正要抬脚进去，却见门内走出一人。 此人青衫白履，头上束一根细蓝飘带，脸上约有一些怏怏不乐的神色，他身后又跟着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女子面若桃红，一身嫩黄的长裙游动着无数的鱼纹花边，外披一件挡风的银毛褂子，一头油亮的云髻上别着一根绿簪子，使得那双眼睛亮得有些狠了，且直直地望向她。 “啊哟，原来真是大姐回来了。我说今天的北风怎么吹得这么紧，啧啧！”那个年轻女子急步上前，嘴边却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冷意来。 “英儿，你怎么跑到大门口来了？！”旁边那个少年脱口而出。两天后，就是家族年度大赛了。古英作为家族弟子中的佼佼者，也是今年有望得到年赛第一名的修灵者，应该抓紧时间休整一下！ 那个少年看向年轻女子，有些讨好地浅笑了一下。 “大哥，我没事，刚才在前厅正好给父亲请安，听到通报后就过来了。” 古月认得这个少年，他是南府张姨娘的大儿子古刚，古刚跟二弟古强是一对双胞胎，长相十分相像。而他身边说话的女子就是古英。古刚是张氏支使他到大门口来的，没想到小妹也接踵而来。 “大姐，瞧你这瘦弱无力的身体，唉！真是可怜样儿的！快别站在那里吹风了。”古英步步向前，可看在古月的眼里，竟像一条毒蛇盯上了人。 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头，古月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小姐，从小就跟她不对盘，在南府里更是纵容仆人在背后嚼舌根。煽风点火的事可少不了她的身影。依仗着张家的势力欺压古月，把她当成一个废物来对待。这一次，听说人真的要回来了，古英怎么会放过打击人的机会。 看着古月警觉地闪退，古英的眼底闪过一丝冷嘲的笑意。回来就是自投罗网，别以为是南府的大小姐，就有比她还高的地位了。如今的张氏三兄妹，根本不把古月放在眼里，自从三年前的天赋测试结果出来后，他们就再也无所顾忌了。但古刚在明面上依然是个大好人，只由着二弟和小妹去折腾。 古强的狠狠奚落，古刚的巧舌如簧，古英的挑衅和怂恿，三兄妹共唱一台戏，不过是要把古月踩在脚底，永不翻身。早先不堪的处境，让古月打心眼儿里就对这三兄妹有了深刻的认识，三个人都是张氏调教出来的高手，等他们羽翼丰满的时候，她和父亲还不知要吃多大的亏。 当下，古刚淡淡地睥睨了古月一眼，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古月的变化是显而易见，不仅人长大了，还让人看了一眼就有惊艳的感觉。就像一朵鲜花到了盛放的时候，这样的感觉令他隐隐地不安。冷眼瞧着古英冲古月而去，把兴灾乐祸的情绪暗藏起来。古刚在人前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天长日久，这份功底更为牢实了。 两人的不同表情，让古月不由地去想，这两人到底想要干嘛？就算我现在不能练武了，那也是南府的大小姐，父亲还活着呢？他们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这时候，奶娘上前一步挡在了前面。 “二小姐，老奴跟你请安了！大小姐在车上吹了风，身上有些不舒服，就不能在这大门口久留了。老奴先把大小姐送去小院里安顿好。明日卯时，大小姐自会去前厅里给长辈们请安！”可长辈里不包括张姨娘，只是给自家的父亲行礼，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古英一听，眼中冒出火来。 在南府，仆人们都不敢叫张氏为姨娘，只能叫夫人。要是谁敢叫姨娘，就直接打出府去。古月的这个奶娘，根本没有提到自己的娘亲，可见不把娘亲当成主事的人。真是可恶之极！什么时候得找个由头，就把这个奶娘给弄走。 张氏让古刚出来，本就是为了给古月一个下马威，让他显山露水地警告一下古月以后的行事，且看清楚家里的形势。但古英比古刚还要积极，在听得消息后，竟抢在前面来给古月难看。 奶娘的话音刚落，古英眼底就闪过一道狠厉。 “哼，我娘亲难道不是长辈吗？没想到大小姐不辞辛苦地回家一趟，就喊着身子不舒服，找理由不拜见长辈了。父亲可是说让大姐一回来就去书房见他。不过，大姐要忙着回小院休息，不去就算了吧。可别怪我没把父亲的话带到！” 古英一口气说完，回头瞟了古月和奶娘一眼，脚步轻盈地朝门内走去，眼底有说不出的蔑视。今天，父亲知道这贱蹄子要回来，怕是昨晚都没睡觉了吧，现在，竟是忙着要见人！且先让她得意一会儿，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古刚道：“大姐身子弱，不要跟英儿计较。”言罢，心头暗笑。真计较起来，只有古月受人指责的事。南府的天，就是他们一家的。小妹不仅天赋高，还会见机行事，真是比他这个大哥厉害多了。王氏有些担忧地看了古月一眼，从车上拿下两人的包裹行李，跟在古月的身后进了门。 既然老爷要见大小姐，大小姐肯定不会推辞不去。古月住的小院偏僻，离老爷的书房较远。自己到底是先陪小姐去见老爷，还是先回小院收拾呢！真是左右为难！ 古月看出奶娘的担心，忙安抚道：“奶娘先回小院去吧，我一会儿见了爹爹就回来。”说罢，自个儿转身向书房的方向而去。奶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朝着小院那边走去。 “跟我来吧！你这么久没有回家，只怕不记得路了。”刚走了两步，被古刚叫住了。他的眼底暗暗地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又与古英默契地互视了一眼，古英掉头而去。 大门在几个人的背后‘吧嗒’一声关上了。 古月稍稍犹豫了一下，要是没人带路，她还真不知几时才能走到书房。古家的几处大院可谓是盘根错节，并不比寻常人家的院落。于是，她也不多说，走在了古刚的身后。这人要装好人，就让他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