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前菜
“老家伙出城了?” 身披一袭玄色戎衣的薛定锷得到这一消息,首先喜上眉梢,随即神色却变得深冷起来。 他知道,薛衣人现在出城应战,不啻于送死。 明知吴锋的援兵即将赶到,却做出这样的选择,薛衣人定然也派出了使者,通知吴锋撤军。 薛定锷并不认为自己会和吴锋打得两败俱伤,在他看来,以吴锋那点兵力,他能以不大的损失将其吃得一干二净。 所以薛衣人的做法,在薛定锷眼中无疑是看重吴锋远胜于自己,才想要保下吴锋一条小命! “既然如此……”薛定锷微微咬着牙,一挥手。 “那就先收拾老家伙,再趁着吴锋还没来得及逃命,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大桑城附近的河岸地形狭长,不适合扎营,因此薛定锷攻城不克之后,就退到了丹水的北面。 渡河之后,丹水很快暴涨,虽然出乎薛定锷的意料,但他早已准备了大量渡船,随时可以渡河进击。 他看向一名瘦得跟竹竿一般的绿甲将官:“竹道尘将军,由你率领四千锐卒作为先锋,渡河进击!” 舟船数量有限,一万多战兵不能一次性渡河,只能先将先锋部队送过去。 但这先锋部队的数量,就已经在薛衣人的兵力之上了。 此言一出,林山等几名亲信都露出疑惑担忧之色。 竹道尘是薛衣人的亲信,薛衣人对他有知遇重恩。 但这次薛定锷举兵,此人却是选择带着大批部兵倒向了薛定锷一方。 虽然众多豪族都想除掉薛衣人,却都不愿意做出头鸟,消耗己方的兵力。薛定锷让竹道尘这个墙头草打前阵,难道就不怕他带着部队又投靠薛衣人么? 但薛定锷眼中却是神光灼灼,全无相疑之意。 “竹道尘将军,还不领命?” 薛定锷笑着道。 “承蒙……门主重膺,属下当……以死相报!” 竹道尘决然道,但言语中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 江水滔滔,水流汹涌中,岸边的木舟解开了缆绳,满载着士兵向着对岸驶去。 如今风向正向对岸,风送征帆,没过多久,船只便已靠岸,士兵们踏着木板跳上河滩。 竹道尘猛打令旗,士兵们迅速踏上干燥的沿河谷地,展开鹤翼阵势。 因为自大桑城出发的薛衣人部,已经占据了沿河的高地,正组成鹤翼阵,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向着河岸汹涌扑来。 而己方占据兵力优势的时候,相同的阵形,便能压过对方的地形优势。 竹道尘的面色有些发白。 薛衣人积威多年,他不可能不为之惧。 他攥了攥拳头,鼓舞士气道:“诸位将士,我们对面的那条蝮蛇,乃是夺取天子峰,残害嬴氏的篡逆之徒!我等深受嬴氏数千年厚恩,现门主又是嬴氏遗脉,举义旗以讨凶逆,乃是苍天正理!拨乱反正,在此一举!” 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涌起,士卒们的心绪被义愤所覆盖。 这些底层的士兵们,唯领主之言是听,不知道自己为了谁而战。当直接管辖他们的领主随着竹道尘的长呼,他们也便感觉到自己真是受到嬴氏的重恩,而完全忽略了薛衣人执政的二十多年,他们生活实实在在的改变。 说来很令人沮丧,在乱世中的话语权乃至民心,往往是被豪强所掌控。改革者为了整顿内部、惠济苍生而对豪强磨刀霍霍,结果往往发现,那些被他们施惠的草民们,却将忠诚付与直接统治剥削他们的豪强。 “拨乱反正,在此一举!” 纷扰的呼声,搅动了漫天的战云。那平日里不值半钱的大义名分,在这一刻压过了薛衣人在汉中二十多年的德泽与光辉。 手持缨枪如同疾风一般自高岭掠下的枭雄,眼见这样的场景,也不由一声长叹。 “是你。”他遥遥向着竹道尘道。 “是我。”竹道尘鼓起勇气,向旧主与恩公扬声道。 “留下人头吧。”薛衣人平静道。 “恕末将不能从命。” “这可由不得你。”薛衣人眼神渺渺,大袖一挥。 薛衣人的阵形如同一只急速振翅的白鹤,沿着崎岖的山坡奋飞而下。 竹道尘一声令下,阵中金鼓震动,双翼张开,准备对下山的薛衣人部发动夹击。 在这并不开阔的河滩地带,并不利于鱼鳞阵的展开。 鹤翼阵克制衡轭阵,同样对于兵力较少的鹤翼阵也有克制功效。 面对过去的主公,这威名震于天下的一代枭雄,竹道尘心中自然忐忑不已。 但他知道,自己只需要撑住,撑到薛定锷率领主力部队完成渡河,便是大局底定。 己方的兵力优势,让薛衣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胜算! 密集的鸣镝声,如同狂蜂阵舞,箭矢首先在两军阵前开始交错,伴随着铁炮的轰鸣。 鲜红的血花在两军阵内绽放开来,坚固的盔甲也未必能抵御死神的镰刀,一个个士兵在悲鸣中堕入亡者之渊。 但其他人依然前仆后继。 当踏上这以杀戮为名的战场,他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战斗,不需要知道恐惧,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杀掉敌人,或者死。 覆盖整个战阵的战气,能麻痹人类的灵魂,令他们视死亡为无物。 竹道尘立身阵前,观看着整个战场的局势。 一切都很正常,这样少的兵力,薛衣人根本玩不出任何花招。 两军顶多打得势均力敌…… 竹道尘这样想着。 但视野当中,敌阵移动的速度突然加快。 那些士卒们神情刚毅,全然不惧死亡,视铺天盖地的箭雨为无物。 薛衣人现在身边只剩下两千七百人,但这些人都是对他最为忠诚的将士。 这样的快速移动,只会增加己方在远程打击下的伤亡,因为疾行过程中,步兵格挡箭矢的能力反而会受到影响——竹道尘这样想着。 但他突然感觉到不好。 薛衣人已经变阵了。 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在如此高速的疾行之中,鹤翼阵却飞速向内缩拢,化成一把尖刀。 寒光闪闪的尖刀。 锋矢阵。 长锋破浪,一往无前。 老家伙的练兵布阵之能,竟然比起以往又有精进! 竹道尘面色顷刻变得煞白。 薛衣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 以鹤翼阵引诱竹道尘同样依凭鹤翼阵相抗,也算准了为了对抗威名赫赫的故主,竹道尘必须身先士卒,立身阵势前方,在关键时刻,不计伤亡进行变成,直捣中军,发动斩首行动。 算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顶住!”竹道尘大呼道,喝令自己的亲卫甲士上前。 现在已经来不及将两翼收回来了。 眼见那一袭劲装,衣衫猎猎的一代枭雄脚踏虚空,如同一座泰山一样向着他头顶呼啸而至,竹道尘的心跳急速加快,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迸出。 他想要逃走。 但他唯一的儿子已经被薛定锷当作人质扣押,薛定锷告诉他,如果他在战场上后退一步,结果自己想象。 他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自己这样反复无常之人,死在故主枪下,倒也算是一种解脱—— 竹道尘咬着牙,率领精锐卫士们向着敌阵锋锐部冲锋而去。 薛衣人手中长枪一振,漫天的残影划落,甲士们纷纷胸口血涌,倒地毙命。 枪上涌出螺旋状的气劲,直插竹道尘的胸口。 竹道尘手中长剑激荡,试图抵挡。 但薛衣人杀人往往只用一招。 咔嚓一声,剑断,人亡。 转瞬之间,血花在竹道尘的胸口绽放开来。 他没有来得及说出遗言,因为长枪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死了。 临死之时,他终于知道,薛衣人让他留下人头,并不是虚言。 薛衣人抬起头,瞧着竹道尘的兵马发出惊慌的呼喊,向着两侧溃败而去。 但他却是惘然长叹一声。 他看见薛定锷已经带着大部队完成了渡河,在河岸上列开阵势。 风比起之前更烈,渡河也更快一些。 “我的好儿子,你送给我的这盘临行前的开胃前菜,还真是不错呢。” 扫视着竹道尘这负义背叛者的尸体,薛衣人悠悠长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