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海难
一九一八年,秋,傍晚。 在南海一片偏僻海域的上空,一阵阵浓云铺天盖地向海面压来,天和海很难从眼前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分开,扑鼻的腥气携同狂风翻卷起巨浪,发疯般的撕扯着帆和渔网,致使船和船上的人都失去了平衡。 “二弟,赶快收网回家。” 说话的是老大,他所说的家,就是远处那条时隐时现的乌蓬船。 “你先去喊四弟和五弟,我系好网,叫上三弟就走。”因为逆风,老二几乎在扯着嗓子叫喊。 “不要再磨蹭了,眼前这场风暴不同寻常。”老大说完,掉转船头,又去喊另外两个弟弟。 这是一户漂流人家,共有兄弟五人,全家长年累月以捕鱼为生。为传宗接代,几年前父亲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个媳妇,并造了五条新渔船,这便是他们的家和业。 去年父亲忽染重疾,临终把五人叫到床前,交代五兄弟要互相关照,亲如一家。最后父亲给还他们起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望族。当时老人借一个望字,无非是想壮大儿孙家族。可惜它不久便惨遭灭顶之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说来奇怪,嫁到望族的女人都特别能生养,少的能生七八个,多的则达十四五个。就看女人的肚子不停地鼓起、瘪下,再瘪下,又瘪下。 但不知为什么,孩子生得多,成活的却很少,至今五兄弟所有的孩子加在一起,也不过十来个。我猜大概是那些孩子一出娘胎,就被风浪吓破了胆,结果撒腿逃跑了。 此时天空已经变得靛青,阴森的风发出凄惨的怪叫,整个宇宙开始剧烈颠簸起来。 望族五兄弟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好船只,迅速朝巨大的乌篷船驶来。而他们的孩子,正像小鸟一样趴在乌篷船的船舱里,急切地盼望父母归来。 在这里,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望族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男人要去深海捕捞,女人要奔波于码头和大海之间。在那种年月,女人难得抛头露面,所以做望族女人是自由的,但也是辛苦的。 她们要用卖鱼赚来的钱去购买柴米油盐,当然有时也会奢侈地给孩子们买些瓜果梨枣之类。正因为如此,母亲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远比父亲高得多,这些小东西在等待父母的时候,一张张小脸总是冲着母亲离去的方向,从来就不会向深海的父亲望一眼。 然而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飓风,此时靛青的天空突然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巴掌大的一块惨白,那是飓风的眼睛。等五兄弟明白过来时,风暴已经把他们拖进深海。转瞬间,渔船沉了,乌蓬船沉了,海鸟被撕碎羽毛,瞬息间逃得无影无踪。 飓风扫清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一泻千里。 这天晚上,大海舒服地翻了个身。 第二天清晨,曙光似初绽的蓓蕾,凉凉的晓风掠过涟漪般的海浪。渐渐地,一切清晰可见。 这时有一个男孩从海滩上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继而又跌倒在海滩上。他正是望族人的后裔,名叫阿舟。可惜这个孩子命短,仅仅给我留下了一个悲凉的感叹,致使我在后面的许多章节里,无法为他着墨。 趴在海滩上的小阿舟衣不遮体,身上挂满各种海草。当小阿舟第二次从海滩上爬起来时,才看到躺在不远处,半截身子浸泡在海水里的弟弟。他踉跄着跑过去,不顾一切第把弟弟拖上岸,然后双手捧起弟弟的头,边摇边喊:“阿帆你醒来啊,醒来啊。” 阿帆没有反应,阿舟抱住他号啕大哭,也许是哭声唤回了出壳的魂魄,阿帆突然睁开眼睛清楚地叫了一声:“哥” “阿帆,快起来,我们去找阿爸、阿妈。” 阿帆听话地爬起来,险些又栽倒,阿舟伸手扶住他,并牵住了他的手。 于是两个小男孩沿着海岸线边跑边喊: “阿爸” “阿妈” 天黑的时候,在一片浅海滩上,他们找到了破烂的渔网、渔叉和渔篓,还有阿爸的鞋子和阿妈的金簪。 两个孩子怀抱父母的遗物瑟瑟发抖、抽抽噎噎,面对苍茫的大海不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一阵高亢的歌声蓦然传来: 行舟不畏险哟,逆上天河滩。 万里海天遥哟,千重水云间。 风推船行哟,风是帆。 风是帆哟,游青天 只见在迷朦的夜幕下,一条黝黑的帆船正顺流而下,朝这一片浅海驶来。船头上挂着忽明忽暗的罩灯,阿舟和阿帆同时看见了站在船头的白发老人,于是他们齐声高喊:“老船家” 听到喊声,老人先是一惊,接着赶忙收帆停船,涉过浅水,来到两个孩子面前。老人先看了一眼阿舟,然后伸手拿起挂在阿帆脖子上的银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这才开口问道:“孩子,你们是望族人” 阿舟点头,阿帆却趁老人弯腰和哥哥说话的当儿,转身跑倒老人背后,偷偷拧开水壶盖,咕咚咕咚就是一阵猛灌。老人急忙将水壶解下来递给他说:“慢点喝,当心呛着。” 阿帆接过水壶,愣头愣脑地望着老人,继而转身跑过去,将水壶递给了哥哥。 阿舟嘴上起满水泡,嗓子干得冒火,但他接过来只抿了一口,便将它还给了老人。说道:“老船家,你从深海来,可遇见我阿爸了” 老人手捋胡须,望着深海摇摇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潮湿的包袱递给阿舟。 阿舟觉得包袱里的东西又柔又软,打开一看,竟阿爸舍不得穿的那套望族服。 “孩子,这个包袱是我在深海捞到的。”老人说,“今天一大早,就是在这一片浅海滩上,我看到十几具尸体。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我当时就想着把他们都掩埋了,不料当中有个男人忽然缓过气来,他先是绝望地挣扎着爬向每具尸体,最后突然难过地抓住我的手,说他还有两个儿子不在这里,大儿子眉心有一块胎记,小儿子带着一把银锁” 阿舟的眼泪夺眶而出,说不出话。 老人接着说道:“那人想必就是你们的阿爸,他求我无论如何要帮忙找到你们,要是你们还活着,一定要让你们记住,自己是望族的根,望族人没有姓氏,只有望族。你们的阿爸说到这里,就断了最后一口气。” 阿舟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孩子,你们看,所有尸体都埋在那里了。”老人抬手指向远处的一片沙滩,阿舟哭着朝沙滩跑去。阿帆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尸体。只是看着哥哥哭,他便哭;看着哥哥跑,他便跟着跑。老人从后面追上来,抱起阿帆,也朝那片沙滩走去。 望族人的墓地是何等简陋啊简陋得让阿舟弄不清沙丘里,躺着的到底是父亲是母亲还是苦命的兄弟姊妹还是别的什么亲人但不管里面埋葬的是哪一位,他们都是他的血rou骨亲,所以他对着所有的沙丘哭泣。 悲恸中,老人告诉他说:“你们的阿爸是最后断气的,所以就埋在最后面的那个沙丘里。” 阿舟开始扑在那个沙丘上哀号。 阿帆蹲在哥哥身旁,嘴里不停地哭喊着:“阿妈哥哥” 三天后,两个孩子上了老人的黑帆船。那一年,阿舟十岁,阿帆只有六岁。 阿帆和阿舟做了老人的孙子,黑帆船漂到哪儿,老人就把他们带到哪儿。 然而一个年迈体弱的老人,在漂流中养活两个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一年后,老人终因劳累过度,病倒在船舱内,从此再也撒不开那张老渔网。 十一岁的阿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是七月的一天,他找出阿爸遗留的渔叉,掂在手里对老人说:“爷爷,我要出海。” 老人很想让阿舟出海学些谋生的本领,以防自己死后兄弟俩能够生存下去,可心里又实在放心不下,因此摇头说道:“等爷爷病好了,亲自带你去深海两趟,摸熟了航线,你再单独出海。” 阿舟却坚持说:“去深海的航线我熟得很,阿爸在的时候,我经常跟他去叉鱼。” 在孩子的坚决要求下,老汉倾其所有造了一条大小适中的新渔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老人千嘱咐万叮咛之后,阿舟撑着新船、带上渔叉,满怀壮志地出海而去。 接下来一天过去了,阿舟没回来;两天过去了,阿舟还是没回来,恐慌渐渐弥漫了整个黑帆船。第三天老人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拖着病体去深海寻找孩子。老人做了一个简易的木筏穿流而去。
那一天,小阿帆又趴在船头上盼望,天黑的时候,他慌忙躲进船舱。他怕天黑,怕风笑,怕大海发怒,怕太阳落到西山后再也升不起来。在他那幼小的心灵里,无论如何也忘不掉那场可怕的风暴。他认为乌蓬船跟风暴跑了,疼他的阿妈也跟风暴跑了,而风暴又躲进了他不敢去的深海里。 他之所以不敢去深海,是因为阿爸在那里。只要他敢去,阿爸就会用那双粗大的手掌打红他的屁股。不过他早就想好了,等自己长到和阿爸一样高的那一天,他也要把阿爸的屁股打红。 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冉冉升起来,爷爷跟着太阳出现在海面上。阿帆高兴地迎上去,却不见哥哥阿舟,他问:“爷爷,哥哥怎么不跟你回来” 爷爷老泪纵横中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几天后阿帆才弄明白:原来勇敢的哥哥当了孬种,他弄丢渔叉和渔船还不算,最后竟躺到深海里不愿意回来了。他开始埋怨哥哥狠心丢下他和爷爷不管。 老人从深海回来后,病情开始加重。阿帆日夜扒在床前,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深夜,老人用微弱的声音叫醒扒在床前的阿帆,说道:“孩子,你听好,爷爷要给你的名字添一个顺字,今后要是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自己叫阿顺帆,但愿这个名字能伴你顺当长大成人,不要像你哥哥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老人声泪俱下,几度哽咽。 阿帆撇着嘴直朝老人点头,一双小手把老人的手紧紧抱在胸前。 “孩子,爷爷也要走了,你一个人的时候,要勇敢坚强,自己要学着照顾自己。” “爷爷,我跟你走,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船上,我怕风”孩子话没说完,老人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阿帆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因为他见过,有的鱼就是先流了很多血,然后就不动了,死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死”字已经占据了十分恐惧的位置。 老人闭眼歇息了一会,说道:“孩子,不哭”声音虽低,但很威严。阿帆赶紧止住哭声,擦掉眼泪,因为他不想让爷爷认为自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这时老人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说:“孩子,你必须活下去,因为你是望族最后一条根,望族人的在天之灵都会保佑你。只是既然你怕风,你就必须离开大海。” 阿帆双眸茫然地望着老人灰白的脸,不解其意。 “扒到枕边来,听爷爷细说。” 阿帆几乎将脸贴到老人的脸上,但声音还是很微弱。老人说:“你必须离开大海,把望族的根扎到土壤里去。首先你必须去一个有土地的地方,对,就是土地知道什么是土地吗你看舱外远方有树林的地方,”老人抬手指了指黝黑的舱口。 而阿帆只望见了漆黑的海岸线,并没看到树林。老人接着说道:“那里有地,但不是土地,土地是金黄色的,它比黄金更珍贵,因为它能养育生命,自然也能养育你,并且没有苦涩的海水,更没有你惧怕的风暴。阿顺帆爷爷说的你能听懂吗” 突然听到那个新名字,阿帆感到有点别扭,心里对爷爷的话更是似懂非懂。但为了不让爷爷失望,他还是使劲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土地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比阿妈头上的金簪还宝贵吗”这个念头在他幼小的脑海里一闪即失,无有答案。这时老人又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就像一棵被掏空的梧桐,不停地发出咚、咚的声响,许久疲劳得说不出一个字。 过了许久,老人方喘息着说道:“孩子,我死后把我的尸体放入大海,因为爷爷不愿意离开大海 阿帆泪流满面,使劲点头。 老人接着说道:“然后你让船朝北走,一直朝北走,床下还有半袋子米,路上要节省着吃。将来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记住,自己是个望族人,望族人没有姓氏,只有望族,记住你阿爸的话。还有,把脖子上的银锁取下来,藏在身上,以防”话未说完,老人口吐鲜血,撒手西去了。 苍茫无际的海面上,阿帆的哭声显得那么颤弱、凄凉、苍白和孤单。那条老掉牙的黑帆船,也好像在哀悼自己的主人,颤动的桅杆吱吱作响,听起来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