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这是釜底抽薪啊
四五月份之间,汉帝国出现大面积旱灾,关中一带的庄稼受灾严重,眼看着减产一半以上。 甚至,有些权贵之家的几万亩良田,因为旱情影响,出现大面积绝收,就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其中最为严重的,便是北方的雁门、定襄、云中、九原诸郡,因为没有提前挖掘足够的引水渠、蓄水池和涝坝,导致七八成以上的庄稼减产、绝收,一场百十年一遇的大饥荒在所难免。 各地的奏章文书雪片般飞向长安城,除了伸手要钱要粮食,好像没几件令人心情舒畅的好事发生。 长安城,未央宫里。 刘彻焦躁得不行,想要无能狂怒一番,却终于还是按捺下来,将文武大臣召集进宫,就商量着如何度过眼下的难关。 丞相公孙弘、大农令桑弘羊、御史大夫儿宽、内长史汲黯等一众文官,人人上火,嘴上起泡,看上去竟有些焦头烂额的模样,让刘彻心下更加恼怒。 文景之治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钱粮无算,在与匈奴大战之前,仓廪充盈,二十年前的陈粮都快腐烂发霉,堆积如山的钱币,因为没什么用处几十年没挪过窝,穿钱的绳子都腐烂不堪,只能任其堆积…… 想想那个时节,其实每隔三五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灾情,旱灾,水灾,兵灾,都不需要他这个做皇帝的开口,丞相府、大农令等衙门随便划拉几下,源源不断的钱粮便会被运往灾区。 可是! 看看如今,接连几场大战下来,汉帝国都穷成什么样子了? 官仓早已虚空,就连皇帝的‘小金库’内府,如今也是捉襟见肘,就连北伐大军的粮秣兵械等都还需要东拼西凑,哪里来的钱粮去赈灾…… “三辅六郡,因为旱情严重,很多地方的庄稼绝收,眼看着便要发生饥荒,诸位可有什么法子筹措赈灾钱粮?” 刘彻一脸疲惫的问道:“公孙丞相可有话说?” 公孙弘端然跪坐在右下首的案几之后,闻听得皇帝点名,连忙拱手道:“陛下,今岁天下大旱,三辅六郡之地大面积粮食减产十之七八,不少地方可能还会绝收,大致计算,所需赈灾钱粮约莫三百六十三万石,钱币丝帛桑麻等物不计其数;就眼下来说,长安城附近的太仓、甘泉仓、华仓和京师仓,总计不过六百三十万石粮食; 而且,这些粮食乃紧急储备粮,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可轻易拿出来。 至于说其他地方的仓廪、武库,经过这几年大战下来,也差不多只剩下紧急储备粮,前几日,老臣与大农令桑弘羊核算过一遍,最多也就筹措九十一万六百三十二石粮食……” 公孙弘侃侃而谈,对汉帝国的仓廪储备了如指掌。 不过,刘彻听着却徒增烦恼。 公孙弘虽然没有明着说,可话里话外的,满朝文武大臣谁都能听得出来,之所以造成眼下筹措不出赈灾钱粮的根本原因,无非就是因为皇帝坚持与匈奴开战,掏空了仓廪。 好不容易等到公孙弘讲说完毕,刘彻冷着脸看向桑弘羊:“大农令,你也算上一账吧。” 桑弘羊拱手道:“仓廪、武库钱粮储备,的确如公孙丞相所言,已然触底紧急储备粮,委实拿不出更多的粮食。” 刘彻点头,环视一圈,道:“还有谁来算一账?” 众人尽皆默然。 朝堂上的缄默,让刘彻很生气。 当初,登基不久、年岁尚轻的他决意要与匈奴全面开战,一次失败的‘马邑之谋’,耗费钱粮无数,最终无功而返,就让这满朝的文武大臣缄默过;如今,在长平侯卫青指挥的几次大战中,连战连捷,打得匈奴人抱头鼠窜,收复了朔方、九原等大片领土,算得上是‘武功盖世’了。 可是。 也正因为这几场大战下来,硬生生的把‘文景之治’几十年的老本儿打掉了大半,就算公孙弘、桑弘羊等人不说,难道他这个当皇帝的不清楚? 诸人如此消极怠工,无非是不想打仗了。 想想也是啊,想当初,他这位大汉皇帝一力主张要与匈奴开战时,就是这些老成谋国的大臣纷纷劝谏,一个个的泣血上陈,似乎这一打仗就要死人,一死人就要亡国,亡国了,这座狗屁大汉朝也就没了。 也正是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为了一时的和平,宁愿把好好的汉家女剥洗干净、跪着舔着、哭着嚷着的送到漠北草原上,只求在有生之年,匈奴骑兵不会大举南下。 同样被送过去的,还有粮食,铁器,钱帛,盐巴,金银,玉石,琉璃器,陶器。 还有。 大汉朝的颜面和名声。 留下的,只有那无尽的羞辱、愤怒与憋屈!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高高在上的刘彻,在心底间默默吟哦外甥曹襄的这篇‘大作’,莫名的就湿润了眼眶,藏于袖中的拳头紧紧捏住,骨节发白;然后,又默默松开,手心里却早已是两把湿淋淋的汗水。 这天下,还乱不了。 匈奴种,誓灭之! 刘彻如此作想,侧头看向卫青、张骞、苏建、公孙贺等武将,脸色渐渐舒展开来,淡然问道:“你们呢,身为粗鄙武夫,除了惯于征战沙场、奋勇杀敌,可有法子筹措一大笔钱粮用来赈灾?” “陛下,微臣倒有一个好消息。” 不等卫青起身,在朝堂上向来低调的博望侯张骞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间位置,规规矩矩的躬身施礼,道:“陛下,据微臣所知,长宁侯杨川、平阳侯曹襄、羽林校尉霍去病、羽林郎李敢等人屯田朔方郡,如今,正在抢收夏粮麦子,应该能大获丰收; 朔方郡新垦良田百二十万亩,其中,绝大多数都在大河东、西两岸,他们几名少年人组织人手沿着上游挖掘引水支渠,大兴水利,在其他郡县、乃至关中之地旱情蔓延时,朔方郡的良田却在麦熟前浇了两次水; 听说,朔方郡的水浇地,一亩田,差不多能收麦子两石有余……” 一石粮食,差不多就是一百八十斤左右。 ‘嗡’的一声。 不等张骞的话音落下,朝堂上,满朝文武登时便议论起来,却无非是半信半疑,自是对一亩新垦荒田收成两石有余的小麦,谁都不太信服。 尤其是大农令桑弘羊,更是冷笑连连,站起身来质问一句:“博望侯,朔方郡粮食大获丰收,可是你亲眼所见?” 张骞颇为冷淡的说道:“这大半年来,某家不曾去过朔方郡,自然是听人说过的。” 桑弘羊摇头,道:“道听途说之言,也要拿到朝堂上说与陛下?” 张骞懒得理会桑弘羊,转身面对刘彻,再次躬身施礼道:“陛下可派人前往朔方郡查看一回,一亩田到底收获多少麦子,自然一清二楚。 微臣想说的是,长宁侯杨川、平阳侯曹襄、羽林校尉霍去病等几名少年,在上林苑垦荒屯田三十万亩,今岁遭遇大旱,却依然能大获丰收;微臣昨日才去过那边,人家的一亩田,足足可收获五百斤小麦。” 刘彻微微点头,阴沉僵硬的脸颊,终于慢慢松弛下来,笑问一句:“博望侯,你的意思是说,杨川、曹襄、霍去病、李敢等人的屯田,可解决一部分赈灾粮?” 张骞躬身道:“正是。” “朝廷大举推行屯田制,首要是为了就近解决我戍边大军的粮秣和后勤给养,是开疆拓土、经略边疆地区的重要举措,本不该动用屯田的粮食。” “然而,事有缓急,今岁天下大旱,再过三个多月就是秋风寒凉的时节,饥寒交迫下,百姓人势必会遭一场大灾,朝廷必须要提前做好赈灾的准备。” 这一番话,就说的正气凛然,光明磊落,让刘彻好一阵舒坦,忍不住调笑一句:“博望侯,当初可就是你坑了长宁侯杨川,让他差点命丧漠北,听说到现如今还在生你的气呢? 怎的,这一次倒是全力为他说好话了?” 张骞摇头苦笑:“陛下此言,羞杀微臣了。” 刘彻察言观色,眼见得张骞的一张大黑脸早已变得黑中带紫,显然对当年坑害杨川一事颇为介怀,自然不好继续调笑。 他叹一口气,道:“杨川、曹襄、霍去病、李敢几个少年人在上林苑屯田三十万亩,让他们几人倒贴进去太多的钱粮,朕还想着要不用头三年的收成顶账呢。 如今,欠着人家的账没有还清楚,却又要伸手要粮食,朕心里挺不是滋味呢。” 张骞道:“事有缓急,情有可原。” “陛下,微臣愿意捐出家里一半的财帛钱粮,用以此次赈灾,一方面,是为我大汉百姓人能有一口吃食,支撑到秋粮下来;另一方面,也算是感念陛下这些年来的恩情,为君解忧耳。” 刘彻目光闪动,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温言笑道:“你家的那点财帛钱粮顶个屁用,无非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顶用啊。” 张骞却固执的摇头,道:“积小成多,也算是微臣的一片心念……” 刘彻转首,看向靠在一根廊柱上打盹的大长门崔九:“崔九,博望侯张骞愿意捐出家中一半财帛钱粮用之赈灾,你可得好好记录在案,等熬过这一段艰难岁月,朕一定双倍奉还!” 崔九似乎从睡梦中惊醒,半眯着眼,双手拢于袖中,面无表情的应承一句:“记下了……”
…… 博望侯张骞带头捐出一半家财用以赈灾,紧接着,卫青、苏建、公孙贺、李广、李息、路博德等武将也纷纷慷慨解囊,捐出一半家财钱帛赈灾。 零零总总的,在三五日内,竟凑了将近三百万石粮食、九千五百多匹丝绢绸缎等,再加上官仓和内府的一点钱粮,元朔五年的旱灾差不多也就能扛过去。 对于这个结果,刘彻还是颇为满意。 到底还是这些粗鄙武夫直爽,浑然不顾文官们的明示、暗示,说捐便捐,根本就不会推辞。 与之相应的,则是丞相公孙弘等文官,面对朝堂上热火朝天的‘认捐现场’,竟是心如止水,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俨然一副没事人似的,就很让人…… 嗯,很让人佩服呢。 听说了长安城的一摊子烂事,正忙着组织人手抢收夏粮麦子的杨川只是轻笑一声,便不再理会;刘彻缺钱,但还不到砸锅卖铁的地步。 只能说,朝堂上那一帮老贼啊,谁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就拿博望侯张骞来说,这一次可算是大赚特赚,不仅给刘彻送了一个天大的人情,顺带着,还给他杨川还了一份人情。 可是。 有些人情,恐怕这一两辈子都还不清楚吧 两次救命之恩,几十车于阗玉籽料,一幅足以名传青史的‘西域地形图’,却换来一趟九死一生的‘漠北之行’,杨川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那一道坎儿却始终过去不。 过不去就过不去。 大不了各走各的阳关道,哪里有空理睬别人的独木桥? “皇帝要拿走一半的夏粮用以赈灾,你们说说,怎么办?” 这一日,忙碌了一天的杨川回到太守府,紧急召见了曹襄、霍去病、司马迁、东方朔等人,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了。 “上林苑三十万亩屯田的夏粮小麦大获丰收,产量还行,约莫收获麦子四十万石,皇帝一句话拿走了二十万石,剩下的,除过选育种子、给屯田军户分发,所剩无几了。” “至于说朔方郡的夏粮,眼下还正在抢收,预估能收获小麦一百五十万石左右,我的意思是拿出五十万石就行了。” “朔方郡刚刚开始屯田垦荒,需要钱粮的地方实在太多,现如今二十几万人口,加上三万郡兵、将近两千羽林军的后勤给养,一百万石粮食根本就不够吃……” 杨川一脸疲惫,躺平在马扎子上,没好气的骂道:“云中、雁门、定襄、九原、陇西几个郡县的太守都是吃屎货啊? 吗的,一场大旱,反而让咱这底子最薄的朔方郡拿出钱粮,赈济他们那几处地方的灾民,简直岂有此理!” 曹襄、霍去病等人也是一筹莫展。 朔方郡刚刚有点起色,朝廷如此拨拉,无异于釜底抽薪;而最让杨川恼火的,却还是让皇帝这么一搅局,他后续的几步棋便没法下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刚刚起步的朔方郡底子实在太薄,随便动一动,便会伤筋动骨,让杨川计划好的几个‘大工程’无法实施。 譬如,朔方城通往十县的汉直道还修不修了?横跨大河的铁索大桥,还搞不搞了?沿着大河东西两岸的快速通道,还弄不弄? 尤其是,堂邑父最近去了一趟漠北,又拐骗过来四十几个匈奴人的小型部落,没有足够的粮食,如何安顿? “这日子,没法过来。” 杨川躺在马扎子上呻吟着,口中不停的嘟囔着,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整个人看上去就十分的焦躁:“谁特娘的爱干就来干,老子干不下去了!” 终究不过发了一通脾气,转头看向司马迁、东方朔、张汤三人,唉声叹气的说道:“没法子,朝廷赈灾是大局,咱不能拖了皇帝的后腿; 这样好了,等到夏粮收割归仓后,先拿出六十万石小麦给朝廷……” 就在此时,张安世突然快步进门。 他左右看一眼,欲言又止。 杨川停下话语,问道:“安世,有事?” 张安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环顾一圈,大踏步走到杨川身边,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当真?” 杨川猛的坐直身子,脸色登时变得凝重而难看起来,目光幽幽的盯着张安世:“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侦察清楚。” 张安世躬身施礼,道:“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