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9章 沙复明
徐横舟对沙复明这个角色的理解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完全不同于世俗对于盲人这个群体的定位，大多数人普遍上还是认为，盲人群体是不太敢接触这个社会的，更不可能做到一般的普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显然，沙复明就是这么一个颠覆传统定义刻板印象的盲人。 他在为人处事上面，在报复野心上面，甚至比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要卓越的多。 他想要很多东西，他的未来远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偌大的前程。 同事的从中作梗，让沙复明提前结束了他的打工生涯，但这反而给他加上了一个助推器，让他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就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推拿中心。 推拿中心的规模不小，有十几个员工，所有事物由沙复明全权负责，合伙人不插手，这是他愿意合伙的原因之一。 沙复明，是一个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而且执行力也很强，有想法敢做敢当，而且还能够化劣势为优势，利用自己盲人的身份时常自嘲，就连他偶尔的自我吹嘘，也不会让人心生反感，反而让人觉得更加亲切了。 不但完全化解掉了身处于盲人群体这个身份之中，本身就会存在有的自己和普通人之间的一些距离感，反而能够极快的拉近与顾客之间的距离，从而招揽到更多的顾客上门。 沙复明在管理上也很有一套，他十分注重推拿中心的口碑，从推拿师招聘、选拔就抓得很严格，手艺不佳的他都不要。 都红来应聘的时候，他觉得技术一般，便拿钱让介绍人带她去南京城里转一圈当作旅游。 但都红请求他收留，并保证一定在短期内达到他的要求，否则自己主动走人，他才答应给一个实习机会，并时刻留意她的学习和客户反应。 深圳回来的老同学王大夫，来沙复明这里打工，也察觉到了他的推拿中心管理得有条有理。 每天上午是推拿中心生意最清澹的时候，沙复明一般利用这段时间开会。 开会的作用，首先防止推拿师打瞌睡，盲人打瞌睡不容易看出来，但是状态就像会被传染一样萎靡不振。 其次可以提高让推拿师的技术和业务能力，尤其还能活跃氛围。 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员工们都在打瞌睡，他们所看到的决不是懒散，而是生意上的萧条。 反过来，利用空闲的时候开开会，探讨探讨业务，前厅的精气神就不一样，是精益求精的气象。 徐横舟越是和娄烨导演一起对这个角色进行深入的探讨，越是发现这个人物其实可挖掘的地方看起来很少，但实际上很多。 沙复明相比较其他的盲人来说，活的通透又洒脱，但他实际上同样也比其他的盲人更简单些，因为他的心思很纯粹，他的目标也很纯粹。 他就和任何一个在奔往自己的目标时，一个劲往前冲，根本不顾周边所有的杂音的正常人一样。 这个时候的他早已经脱离了身份的限定，他不是任何一个群体的人，他只是一个追梦人。 沙复明作为一个追梦人，当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要做这么一份盲人按摩馆的生意而已，他还想要把这份生意做到极致。 他在打工的时候，所在的推拿中心前台，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台负责分配客户，有些推拿师为了自己利益，就会拉拢贿赂前台，得罪前台的盲人推拿师，在生意上就会差很多。 做前台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 她们的眼睛雪亮，客人一进门，是富翁还是穷鬼，一眼就看出来了。 富翁分配给谁，穷鬼分配给谁，这里头的讲究大了。 沙复明在自己开的推拿中心，就狠抓了这个潜规则，他打工出身，前台什么猫腻都知道，规矩定下来，没有油水可捞，也就少了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 人家都觉得勾心斗角，显得自己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心里头有活有数，但他却觉得勾心斗角才是这个世界上顶级的心盲。 因为他觉得这种勾心斗角只会让人变得更蠢，会让人迷失，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沙复明还想开连锁店，想把他的推拿中心做成现代化企业，想打破行规跟员工签正式合同保障他们利益，他想做一个成功的老板。 同时也想做一个成功的护道者。 他希望可以给所有的盲人们指明一个方向，告诉他们并不是所有的盲人都会受到欺负，大家只要齐心协力，万众一心，就可以在黑暗的世界中抱团取暖，燃起火焰，照亮他们心里前进的方向，向着远方和梦想一路前行，奔赴向更好的生活。 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沙复明相信，他一个人就足以面对整个世界。 但就算是先天性的失明，也没有关系，他依然觉得他可以带领着所有的人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他虽然是盲人，却可以凭双手创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样聪明，博学，有想法的沙复明，运气似乎不会太差。 但事实上，他的运气从来算不上太好。 比起找寻到了爱情的小马。 他爱情之路一直都挺寂寥的。 娄烨说起这一点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澹澹的笑意，好像并不因为沙复明不太顺利的爱情经历而为他感到惋惜： “沙复明在盲人里算比较优秀的人，但爱情并没有格外卷顾。 十六岁那年，沙复明经历了短暂的初恋，短暂得只有两个小时。 那天他走在人行道上，被一个陌生女孩拉住了手，她邀他一起去喝饮料。 被女孩拉去酒吧后，沙复明拼命镇定下来，找着话题聊天，女孩一直默不作声，只是在他停顿的时候说一句，我在听呢。 女孩还把自己的手与他的手十指相扣，还把另一手也覆盖在他手上。她听他从音乐聊到唐诗，才学让沙复明越来越自信。 女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在桌上蘸水写下盲文，女孩佩服地说，你好酷啊！ 沙复明内心膨胀，却又不显山露水地讲起了盲文的来源，女孩更加钦佩地说，你怎么这么聪明，还把他的手贴到了她的脸上摩挲着。 从来没有跟女生这样亲近的沙复明，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 幸福就这么来了，猝不及防。 沙复明以为自己的才华和气质吸引了这个青春活泼的女孩，但天真的他看不见，酒吧的不远处，女孩的前男友搂着另一个女孩。 所以这是两个女孩之间的较量，沙复明只是一颗棋子。 女孩最后还靠在沙复明怀里说，就想这么坐下去，一辈子。 但是他们从酒吧分开后，再也没有重逢。 沙复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爱情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 他的爱情并没有在酒吧里持续“一辈子”，他可怜的“小爱情”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失恋后的沙复明，因为与健全人的短暂爱情，让他对自己的婚姻要求甚高。 因为得到过，所以沙复明觉得自己可以，当然他也确实可以，但是又因为这样巧合的得到过，马上又失去了，所以他又反而忽然之间不那么勇敢了，他坚信自己，值得自己能够遇到下一段“正常”的爱情，并且也急需上网，但是从实际行动上来看，他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他想找一个有视力的对象，但是除开自己这家推拿中心的小村子之外，他也确实从来没有去外面找过，甚至事实上，他也有平时聊的很不错的女顾客，对方偶尔也表露过类似的心季，但是都被他一带而过，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和自己的顾客拥有感情上面的发展，虽然嘴上说着是想要遵守职业道德，但事实上他只是打从心底里有些自卑罢了。 他还是认为自己和正常的女性是无法拥有爱情，无法真正的在一起生活的。 所以当他四处去相亲想要从熟悉的环境中找到一个“可靠的人”，但是都失败之后，有人试图让他花钱去相亲平台寻找一个正常的姑娘的时候，他也立刻就拒绝了。 他的借口依然是那些相亲活动都是骗钱的，除了结尾处加了一句“这要花钱的地方，相亲都看条件的，谁能看上我的条件啊？”才能够稍稍的表露出他那种自卑又忐忑的心情来。 所以当一个“正常”的却又没那么“正常”的人出现在他的眼中的时候，他立刻就动了心思。 他的推拿中心女技师都红，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这是他从一个导演客人的惊艳中得知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连健全人都惊叹美丽的女孩，让沙复明的心再次萌动起来。 都红也喜欢美好的事物，比如在推拿中心，如果帅气的小马来追她，她是会同意的，但她不会去倒追小马，她就是喜欢小马这样的踏实又长得好的男孩子。 沙复明跟都红表白后，都红以年纪太小拒绝了他，所以沙老板陷入了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沙老板在爱情里变得十分卑微，他为了都红变得偏心，失去了向来公正的做事原则。 爱情容易让人迷失，并固执地爱着自己所爱的人，不管对方是否愿意接受，在自己的痴恋中痛苦纠结。 但真正让沙复明失去公正之心的，其实反而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更加加重了的自卑之心。 原本他一直乐观开朗，擅长还善于自嘲自下，就是拥有着自卑的底色的，只是之前从未有东西触发过它。 而且在最开始他一直在为生活奔波，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可这会儿推拿中心发展的不错了，他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开始越来越频繁的，有时间去思考，去触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了。 从小，双目失明没有让他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反而激发了他想要证明自己、收获尊严的渴望。 为了有朝一日开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推拿馆，沙复明自幼苦读，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梦想成真。 然而，现实生活中，事业的成功却不足以定义沙复明想要的尊严。 作为一个正常男性，他想要组建自己的小家庭，四处相亲，大胆求爱，却屡战屡败。他常常去老年舞蹈中心和健全的大妈们跳舞，其实也是渴望融入主流心理的外化。 因为渴望进入主流社会，沙复明也对主流价值判断深信不疑。当客人们都说都红美，他就想方设法去追求都红。 都红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爱的只是美这个概念。” 沙复明从来没有见过所谓的“美”，而他迷恋都红，其实只是对美的追求，其中就隐含了他对未知的主流社会的困惑以及自身的自卑……” 徐横舟听着娄烨对沙复明这个人物的剖析，想到了剧本里面，对于这个人物的最后一段的描述。 都红因为手指被推拿中心的门框夹断，不愿接受同事们的帮助悄悄离开了。 作为老板的沙复明对都红的受伤愧疚不已，他觉得是自己的过失导致都红的手致残，手指对于盲人推拿师，是多么重要啊。 另一方面，沙复明再也见不到都红，默默等她长大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心力交瘁，引发胃出血，住进了医院。 由于学习和工作太拼命，急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他透支了自己的身体，患上了胃病。 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的最后，随着都红受伤，离开推拿馆，沙复明在抑郁之下旧疾复发，沙宗琪推拿馆只好关闭门，推拿师们也就此各奔东西了。 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完美的结局，沙复明似乎好像曾经拥有过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却又被自己亲手给毁掉了。 小孔和王大夫重新回到了深圳打工。 在那以后，他们对在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日子只字不提，两个人谁也没再谈起小马。 沙复明也放下了对都红的执念，经常出入几家老年舞场，一边疗养，一边享受生活。 很难说得上来，这个结局对于，手里有点小钱，不再为事业奔波，整天似乎没心没肺的乐呵着看开了一切的沙复明来说，是否是最终的结局？ 他之后又是否会重新振作？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