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白纸送儒魂
卜楞楞一只白鸽落在船篷，朱允炆坐在船尾练习吹一只竹萧。再见了那艘风水天已过去数日，秋深层林尽染，碧浩渺，琉璃千顷。 陈子墨站起身，揉了揉盘得酸麻的双腿，斜眼看那脖子一伸一缩在船篷上踱步的鸽子。“今晚吃烤鸽子？”他问朱允炆。 箫声不断，朱允炆不理他。 那只鸽子卜楞楞扇着翅膀，瞪着黑豆大的眼睛撞向陈子墨，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陈子墨伸手一捞，把它抓在手里。鸽子气急，却怎么也啄不到他的虎口。陈子墨一边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筒一边自言自语，“我说哪里的鸽子飞到江上这么不长眼，原来是儿了的，先不吃了。”说完手一扬，鸽子不甘心地咕咕叫了两声，被陈子墨一瞪，又卜楞楞地快速飞走。 “看看儿了……”塞在筒里的卷纸被捋开，截断了陈子墨的话。 陈子墨良久不言语，只有风过，箫声粗陋。 又过了许久，他抬头看看天，咬牙，连带着额头的青筋鼓胀，复又重重叹息。思忖片刻，冲着船尾的朱允炆轻声说道：“朱棣登基……” 朱允炆抬眼看他，不说话，意思是朱棣早晚要登基，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陈子墨接着说了下半句，“方孝孺诛族。” 萧声断，朱允炆呆立半晌，浑身一颤，脸色瞬白。他抬头，红着眼睛，“齐尚书死了，黄太傅死了……如今连方先生……”他内心悲痛，一度哽咽，“你们都看不起读书人！”他一改往日平静，突然大吼，“平日里净戳读书人的脊梁骨！骂迂腐，骂误国！可临了，临了叛变的都是武将！殉国的都是书生！”他朝着陈子墨吼，可又不是朝着陈子墨。他也不知道想喊给谁。喊给这滔滔的万里长江？喊给这连绵不断的山峦峰谷？还是喊给这万顷黄土大地，喊给悠悠苍天？ 他突然把竹箫朝船上一扔，瞪着陈子墨，“如果你肯出手，黄观也不会死！” 两日前，他们过罗刹矶，看见崖上一人穿戴整齐哀叹痛哭，面前摆了白幡高香和案几，像是在祭祀。陈子墨说是招魂。朱允炆好奇地抬头眺望，只见那人末了，向东拜了三拜，纵身一跃，投了江。当时朱允炆吓了一跳，忙呼陈子墨去救人。陈子墨不动，只说：“既然那人一心寻死，凭什么还要别人去救？”朱允炆生气说：“救上来，安慰开导一番，有难能帮就帮，好歹是一条人命。”陈子墨说：“也不小孩子，该对自己的性命负责，都不自救，天也难救。”之后，收到儿了的信鸽，他们才知道，那人是六首状元——黄观。事情是黄观听闻燕王举兵逼宫，便开始千里迢迢赶赴金陵，未到，便听闻朱棣已入主了紫禁城。又听闻他的的妻子在得知消息后托书一封带着两个女儿和十数个亲属在淮清桥上投江。这才立下招魂幡，而后殉身。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朱允炆便不再开口和陈子墨讲话了。 直到现在。先是齐泰、黄子澄等人于广德、苏州等地募兵，事败，灭九族；后有黄观招幡投江；再是方孝孺…… “他们死了，我不难过么？”陈子墨反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的人还少么？你都要堆在我头上？那我这般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又是为了什么？！”从小卒到锦衣卫的兄弟，到宫里站在朱允炆一派的公公，再到大臣名儒，为了朱允炆，为了他们的这条路，已经死了太多人。每死一个人，就像一块石头，大大小小地压在两个人心中。 “墨哥……”朱允炆哭着跌坐到船舱里，陈子墨跑过去扶起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一如从前他靠着他在仪鸾司的屋檐上看星星。“我不该……刚刚我，口不择言，我并没有觉得……” 陈子墨拍拍他后背，“别说了，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总憋着，憋出病来。” “哇呜……”朱允炆放声大哭，哭回了那个在校厂被人欺负的孩子。 朱允炆哭得累了，躺在陈子墨腿上睡着了。 陈子墨看着他，自己靠着船梆，闭着眼睛想事，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两人再醒来，已是中午。朱允炆动了一下，揉揉眼睛，眨眨，再揉揉，摇醒陈子墨，“墨哥墨哥！下雪了……” 怎么可能，这才九月？ 陈子墨睁开眼睛，看向窗外，起身一个踉跄。 二人掀开帘子走到船头，漫天飘白，落江如席。小船拨开铺天盖地的白色缓缓前行，如穿梭在流星飞雨的银河。 “这不是雪。”陈子墨抬手抓住一把。 朱允炆也摊开手掌，掌心亦落了几片。 “不要命了么？”陈子墨皱着眉头。 “这是，纸灰？”朱允炆大惊，新帝登基，婚丧皆停，哪里敢撒这送人去的白纸。他抬头，还这么多。 涛拍岸，浪叠纸，接天连云，浩浩荡荡。 却没有哀乐，静如幻觉。 二人停靠一矶，沿阶而上，其上已伫立了众人。 “请问，”陈子墨做了一揖，面朝为首的老者，上前打探，“这白纸是在做什？” “二位是？”老者看看陈子墨，又看看朱允炆。 “哦，我兄弟二人因北方战乱，想南下去投奔亲戚。”陈子墨回答。“您们这是，当地的什么风俗么？”陈子墨明知故问。 “方孝孺方老先生你们知道么？”老者问。 朱允炆听到这三个字眼睛又是一红，引来目光。陈子墨回头看看，心中顿时有了半个答案，但不敢确信，这也太胆大了。他说：“我弟弟上过几年私塾，听闻方老先生大名。” “一看你们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若是蛮横的官兵，我们才不理会呢。” 若是遇到官兵，早把你们都抓起来了，陈子墨心想，嘴上却继续深问，“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哎……紫禁城里的那位新皇帝，想让方先生给他起草即位诏书。” “这是打算重用方先生啊。”朱允炆插嘴。 “本来是这样的，是一个叫做姚广孝的跪求那位一定要放了方先生，劝谏说他是天下知识分子的楷模。”老先生痛心。 “方先生，确实，是天下知识分子的楷模……”朱允炆也痛心。 老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起了一个传出来的故事。 朱棣召方孝孺进宫，方孝孺来到大殿二话不说就是哭，哭声悲切哀嚎。朱棣走下塌卧轻声对他说：“先生不要自扰，我不过是想校方周公辅佐成王的方式。”方孝孺反问：“为什么不立周成王的儿子？”朱棣说：“国家需要成年的君王。”方孝孺接着又问：“为什么不立周成王的弟弟？”朱棣生气地说：“这是我朱家的事情，先生只需要起草诏书就好。”方孝孺不从，朱棣命人准备笔墨逼其就范。方孝孺拿起大笔，写下四个大字——燕贼篡位。 朱允炆听到这，背过身去，面朝江水，身子一抖一抖。 “然后呢？”陈子墨问。 “然后，那位愤怒地说，‘你就不怕我诛你九族么？’，方先生也怒道：‘诛我十族又何妨！’。”老者时而怒目，时而哀叹。 好一个方孝孺啊……陈子墨心里感叹。 “先生，”朱允炆回头，颤抖着问：“何为，诛，十族？”大明律法从未有这条，他闻所未闻。 “那位硬生生地把方先生的朋友门生当做第十族。”老者颤抖不已，“八百余条生命啊！全部凌迟处死。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真是跟他老爹一个德行，陈子墨腹诽，方孝孺也是，拉着那么多人一起死，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 朱允炆扯着陈子墨的袖子，摇摇欲坠。陈子墨赶忙扶好。 “这位公子，看得出来也是真读书人啊，”老者带着少许欣慰看着朱允炆，“我们接到消息，便自发地来着祭奠，你看长江两岸，不知我们这一群人。” 陈子墨环视，开口问：“新帝登基，这算是大逆不道了，你们不怕么？” 老者摇摇头，他身后的人也摇摇头，“方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脊梁，脊梁都断了，我们还怕什么？”缓了缓，他接着说：“二位，要不要一起？” “不了。” “好。” 陈子墨和朱允炆同时说，朱允炆看着陈子墨，眼神坚定。陈子墨松了口，小声说，“那就站一会儿吧。” 朱允炆却转头看着老先生，“劳烦，可否也给我一些白纸？” “不可。”陈子墨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用眼神告诉他，这不合规矩。 “都走了这么远……”朱允炆声音很疲倦，“还要什么规矩啊……” 陈子墨一咬牙，背过身去不看。 又一阵白纸被扬起，卷入江水，卷向天边。 山河寂静，唯有送魂的白纸哗啦啦地在天地间翻涌。 “墨哥，晚上我要吃辣。”朱允炆红着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