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十一)
管叔默默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的走进屋子里。【】 姬妧和官清初站在门口,没有得到屋里传出来的命令,阿宽不肯放他们离去。 片刻之后门露出来一点点缝隙,管叔站在门后,用沉甸甸的声音说:“少主的命令,放他们回去,备一间屋子好好守着,任何人不能动用私刑,没有少主的手谕不得探视。” 话音一落,那扇门瞬间又关上了。 阿宽瞪着姬妧二人,既然管叔这样说了,阿宽这回自然是信了,立刻叫来士兵带着他们二人离开。 士兵带他们离开后不再将他们送去之前的柴房,而是和几名驿馆的管事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姬妧二人就被一路引领着到了其他院子,关在驿馆一间普通的房间里。 不仅如此,驿馆里的小厮还送来了一碟白花花的馒头和一壶冷茶,屋子里虽然没有白凤临居住的房间那样敞亮精致,看上去环境简陋,但姬妧站在有光线的地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相较于柴房他们的境遇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原本还不觉察,这会儿看到食物,姬妧才发现肚子的确是在咕咕叫,白天出门到这会儿都过了大半夜了,她一直滴水未进,的的确确是饿得慌了! 她转头看着官清初,他们一起出门,他也同样到现在滴水未进,不仅如此,清初应该比她的状况更糟糕,他一直在打斗斡旋,而且左臂上还中箭受伤了! “清初,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吧!” 箭头已经被他拔去,染红的袖子上血迹已经干涸成印,他一直没有提起过,不动声色仿若不存在一样,但是姬妧心里清楚,那么深的箭头拉出来就是皮开rou绽,怎么可能会不存在呢? 他不过是不想让她看到害怕而已! 官清初摇头,拿起桌上的馒头先咬了一口,随即又倒了半杯凉茶将馒头给咽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了一口气,把剩下的馒头全部递到姬妧面前,淡淡的说了一句:“吃吧。” 姬妧一怔,眼眶有些发热。 慢慢拿起盘子里剩下的大半个馒头,一点点塞到嘴巴里。 清初紧接着又咬了另一个馒头,但是每个馒头他都只咬了一小角,而且只咬一口。 他的用意,姬妧有怎么会不明白呢?! 只是心中越清楚,就越无法装作不在乎!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呢喃了一句:“清初,你别这样,我想活着,也想让你活着,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独活的。” 姬妧的语气异常坚决,官清初看着她,她却伸手递了一个馒头过来,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拗,官清初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和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缓缓将馒头接过来。 屋子里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阿妧——” 他第一次这样亲切温柔的唤她的名字,姬妧握住馒头的手微微一颤,好半晌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说话。 她的这颗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给握住,没来由的慢慢收拢起来,她隐隐预感到,清初有话对她说。 官清初将她微妙的反应收进眼里,心中的悲哀更加浓烈。 他慢慢握紧自己的手掌,“你知道你的母皇临终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姬妧猛地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瞪着他,声音里闪过一丝不确定的情绪,“最后是你在她的身边?” 官清初明白那一丝情绪隐隐掺杂着什么,他抿起唇角轻轻弯起来,然后淡淡嗯了一下。 姬妧脸色微微变色,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瞅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就算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无法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她说了什么?” 官清初没有回答,兀自喃喃低语起来,“我爹曾经是杜皇夫的旧部,他是名忠心耿耿的武将,一生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对杜皇夫尽忠分忧,所以他擅自纵火烧死了你的亲生父亲,惹怒了先皇,最后连累整个官家一起落难。” 他静静诉说,姬妧也始终没有说话。 “无忌大师是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他从没有对官家做过任何事,而且杜皇夫也从来没有让我父亲对他下手,是我们官家欠了他的。” 他看着沉默的姬妧,一字一顿道:“先帝说这辈子是我欠了你,的确没有错,是我欠了你的,所以就算我为你做过什么,你也不用愧疚。” 末了,他轻轻问了一句:“记住了吗?” “清初——” 姬妧眼里泪光闪动,声音低微而哽咽,“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你不要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你不知道。” 姬妧垂着脑袋摇头,不,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五年里她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曾经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再也不是秘密,而她却渐渐成为这些宫闱秘密的一部分了。 深深抽了一口气,姬妧的眼睛平静没有波澜,她看着官清初,“你是不是还想说,母皇最后喝下的那些毒药都是你亲手端上去的?” 官清初微微一怔,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说,不,应该是没有预料到她知道这件事,没错,就如同她所言,姬悦女帝最后不见任何人,只有他可以走进殿内,而那些催命符般的药水都是他亲手端给她的。 他点头,然后无可奈何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就不应该再离我太近。” “你就是这样想的?” 姬妧狠狠咬牙,瞪着他时眼里闪过一丝薄怒,“你休想!这辈子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除了我死掉,否则你休想甩掉我!” 官清初心里一震,有些生气起来:“不许再说这种话!” “好!” 姬妧爽快的答应下来,说着把盘子里最后一个馒头递给他,“那你也不许再故意推开我了!” 官清初盯着她瘦长的手,末了,还是把馒头接过来,“为了我,输了整个天下值得吗?” 姬妧坐在桌边用手撑着脸颊,不以为然的笑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要我愿意就够了。” 她粲然一笑,两只眼睛弯成迷人的月牙儿,“我愿意为了你放下这片天下!” 儿时的一句无知的话,她却一直用行动在证明。 这些年,他们之间究竟是谁轻易辜负了诺言?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姬妧走到门边,敲了敲门,终于将一名士兵引过来。 士兵站在门口出声询问:“出什么事了?” “这里有人受了伤,麻烦你们那边准备些创伤药和止血的布条过来。” 姬妧一字一字清晰无比,不卑不亢道。 士兵迟疑了一下,又听见里面的人说:“虽然我们现在是被关在这里,但我比较是凤国的女皇陛下,倘若有个闪失,恐怕你也是担负不起的。” 淡漠的口吻,却是一针见血,直接击中对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 士兵听完果然态度有所转变,“你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回禀给大人。”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士兵带着一名大夫回来了。 大夫恭谦的踏进房间,为官清初查验伤口,撕开那些被血粘住的伤口时大夫一直皱着眉头,姬妧站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头皮一阵发麻。 “大夫,你轻点儿!一定要轻点儿——” 嘴里不停的嘀咕,她的样子看上去比当事人还要紧张,官清初咬着嘴唇没有露出声音,他另一只手不着痕迹的轻轻握住姬妧的手心,感受到对方投递过来的目光就翘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笑容十分苍白,姬妧看着他佯作无事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 官清初的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瞅着大夫,声音有一丝微弱,却异常的坚决:“大夫,你快点动手吧,我不要紧!” 他盯着姬妧,只有早点结束这个过程,她才能够放松下来。 好在大夫处理伤口的技法还算娴熟,约莫半个时辰清理完伤口缝好线后,再撒上一些消炎止血的药粉就重新给他包扎起来。 “不要沾到水,也不要触动伤口,多多静养。” 大夫简单吩咐了几句,又留了一些伤药后就跟着士兵重新离开了。 姬妧愣愣的站在一旁,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了,过来吧。” 官清初浅浅而笑,朝她招了招手,姬妧抿起嘴角,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你感觉怎么样?” 小心翼翼的语气,她不敢朝他受伤的地方看。 刚才大夫撕开衣袖时,她的确是被吓坏了,箭头拔出来带着皮rou外翻,由于伤口太深隐隐可见血rou之下森森的白骨。 官清初察觉到她的微妙情绪,若无其事的笑起来: “大夫已经给我包扎了,别怕,我不会有事的。”姬妧点头,眼泪开始止不住的大颗大颗往下掉落,“是我连累了你。” “傻瓜!” 官清初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是说不要计较这些吗?” “可是——” 官清初摇头,止住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冲动,“没有可是,就像你说的,不管是我欠了你,还是你连累我,我都不在乎,我惟一在乎的,是你好好的活在我的面前。” 姬妧怔了怔,乌溜溜的眼睛有零碎的水光闪烁,璀璨得耀眼。 驿馆里的另一边,屋子里白烛煌煌,床榻上的人气息微弱,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 但是他知道身边有人。 管叔恭恭敬敬的候在他的床边,神情深沉而肃穆,没有一丝不怠。 “管叔..” “老奴在这里。” 床上的男子似乎听不清他的回答,又轻轻呢喃了一遍:“管叔..” “老奴在,少主有何吩咐,只管说便是,老奴一定替你完成。” 这一回,管叔的声音微扬起来,听上去更加清晰。 床上的人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昏昏沉沉,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今晚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好,老奴这就去安排。” 管叔垂低脑袋,恭恭敬敬应了一句。 “去吧。” 两个字如烟雾般轻易飘淡在屋子里。 管叔慢慢往后退去,这时床上的人嘴唇又动了动,奄奄一息:“管叔..” 管叔步子一顿,再也没有往后退去,而是定定的站在原地。 这一刻终究要来,不会早一秒,也不会迟一步。 他听见穿上的人最后淡淡嗫嚅了一句,仿若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成为他余下残生所有的人生。 “替我照顾好她..” 狐黎公子在驿馆的屋顶上兜兜转转了一会儿后就迅速离开,等他回到药堂时已经是四更天了,整座钱塘城里就像墓地一样死寂安静。 他摸黑回到房间里,不料屋子里倏地燃起一盏油灯,小徒弟玉莲和小光头戒痴都坐在他屋子里翘首企盼,四只小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芒。 “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狐黎公子挠了挠头发,有些无奈,只好回身走到桌边来。 小徒弟玉莲笑嘻嘻的回答道:“师父你一出去,我和戒痴就进来了。” 狐黎公子瞅着桌子上摆的点心和茶水,眼角微微抽动,这两个小鬼倒是会享受啊! 不过看戒痴一脸沉闷的样子,估计也没什么胃口,多半是自己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徒弟干的。 果然是有其师父必有其徒弟啊! 不可否认,他们都是一对奇葩! 狐黎公子摇了摇头,自顾自的拿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小徒弟殷勤的倒了杯茶水递过来。 “师父,您夜探官府情况如何啊?” 小徒弟笑眯眯的问了一句。 狐黎公子慢悠悠的喝着茶水,不看她,反倒拿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另外一边坐着的戒痴。 “嗯,算是有点收获吧。” 闻言,戒痴的脸上果然有了一丝激动的情绪,“是不是找到我师父的下落了?” 狐黎公子点头,却一阵唉声叹气。 戒痴不耐烦了,瞪着他骂道:“臭狐狸,你快点说话啊,我师父到底关在哪里?” 狐黎公子冷哼了一声,“你师父和你那个师姐的确还活着,而且关在一起,不过就算我告诉你,凭你这点本事可以把你师父救出来吗?” 戒痴被他激怒了,刷地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道:“只要他们还活着,就算我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找到他们!” “师父,您有什么高招吗?” 小徒弟玉莲笑嘻嘻的凑过来问了一句话,殷勤的给他奉茶,压住火气。 狐狸公子慢吞吞喝了一口后,想了想,然后神秘兮兮的翘嘴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姬妧和官清初在屋子里待了一夜,翌日清晨,管叔推门走进来看了看他们,不露声色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姬妧不明所以,皱着眉头问:“你要带我们去哪儿?清初受伤了不能轻易乱动!” 管叔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院子,而尾随在他后面的士兵立马开始催促起来。 “磨蹭什么啊!快点走啊——” 姬妧不悦地等着他们,这时官清初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唤了姬妧一声,劝慰道:“我没事,我们跟着他走一遭吧。” 姬妧不解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妥协,她扶着官清初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路上都在士兵指引,过了一会儿她在一处隐秘的门前见到静静等候的管叔。 管叔看到他们走过来,然后转身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闷不吭声的抬起脚来跨进去,姬妧不解的站在原地,身边的官清初已经先迈出步子过去。 姬妧拉住他的袖子,非常谨慎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清初!” 官清初回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摇头,反过来拉住她的手说:“龙潭虎xue,你愿意陪我一起去闯吗?” 姬妧微微一怔,随即眸光跳动,然后坚定的点头。 “好,我陪你去,无论那道门后面是什么,我都愿意陪你一起去面对!” 官清初静静凝视着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捋了一下她的发丝,闪烁的光芒分不清是喜是忧! 末了,只有一句淡淡的感叹:“小傻瓜!” 姬妧嘻嘻一笑,搀扶着官清初两个人随即也跟着踏上石阶,走到那扇门边,然后推开走进去。 门后是一条甬道,两边竖起高高的墙壁,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走路人的脚步声,而甬道的另外一边尽头也是一扇厚重的木门,使得整条甬道显得森然而幽谧。 姬妧搀着官清初沿着甬道缓缓而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嘟着嘴咕哝起来,“你说他们究竟是卖什么关子啊?” 官清初沉吟了一会儿,淡淡答道:“这个嘛,估计要等我们跟上去后才知道。” “你说会不会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姬妧心里惴惴的,她不怕死,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她怕生不如死,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就算她没有体验过也忍不住本能的害怕。 “别担心,或许会是不一样的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官清初瞅着她担忧的神情摇头,轻声安慰了一句。 “会吗?” 姬妧瞅着他的脸色,哪知官清初却露出一脸神秘的表情,“谁知道呢?”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管叔又在等候着他们,而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姬妧左看看,右晃晃,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士兵。 这回管叔没有再一个人先行离开,他神色漠然地看着姬妧二人,然后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既然对方开口了,姬妧也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儿?” “你跟着我来便是了。” 管叔瞪着她,不耐烦的说了一句话。 姬妧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会突然有如此大的反应,眼神里不由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 “你?” 管叔眉头微微动了一下,神情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唬住脸道:“我怎么了?” “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因为他这个微妙的表情变化,姬妧心里的疑虑更加浓重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说完,她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将身边的官清初的也一并拉住。 “跟着我走就是了,不要废话!” 管叔也有点急了,一下子暴露出更多的本相来。 姬妧脑袋里乍然闪过一道亮光,脱口而出惊叹道:“你不是管叔?!” 管叔脸色微变,顿时呵呵笑起来,“没想到这次居然被你这个小师姐给识破了!” 姬妧一听他的声音,立马转怒为喜,笑着走过去,“你是狐黎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狐黎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得意洋洋的说道:“我自然是来救你们的,废话少说,先跟着我离开这个地方后再细细说吧。” “不愧是狐黎公子啊!” 姬妧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转头去看一直站在原地的官清初。 对方脸上没有表情,淡淡的,看上去让人捉摸不透。 “清初,我们走吧。” 姬妧走回去拉他,却他拉在原地如同千斤重的巨石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姬妧微微诧异,不解的注视着他,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清初,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狐黎公子也走过来,一起劝他:“快点走吧!等会儿被发现了就走不了了!” 官清初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潋滟的凤眸深不见底,过了好半晌以后,才从嘴里淡淡逸出一句来:“狐黎公子,你走吧。” 这下把姬妧和狐黎公子都愣住了,姬妧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清初,你不走吗?” 官清初看着她,眼神里隐藏着说不清的情绪,“阿妧,我们不走好吗?” “为什么?” 姬妧不解的瞪着他,一步步后退,这时狐黎公子也挤上去,眼里闪过一丝愠怒的神色。 “少主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走啊!” 官清初默默看着他,然后再次一字一字重申道:“你走吧,我们不走了,我们要回去。” 说着,他朝姬妧伸出一只手来,默默看着她。 他说:“你相信我吗?” 姬妧凝望着他,眼里晦涩如海,反反复复,明明灭灭,最后都化成一片沉寂了。 “我信你。” 姬妧抿住嘴,深深抽了一口气,缓缓朝她走过去,“我跟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