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起玄阳
这扰了别人雅致,自然是薛君忧不对。 他轻轻躬下身,无声地朝那中年男人行了一礼。艽儿也在身边照做。 那人并未多言,转头过去,继续对弈。 几手棋一出,黑方棋子更显势弱。薛君忧抬头看过去,却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几手棋看似笨拙,实则内含计谋,布下陷阱,以步步劣着,引诱对方分散力量,想要将之彻底吞食。 虽是很寻常的一着嵌手,却配合着那人之前的全盘运筹,将那遁走的一路黑棋完完全全成为了一队天降之兵。 果不其然——正当黑方已是山穷水尽之际,那人瞬间转为攻路,不仅回头扑杀了身后一队追棋,还完全切断了白棋归路。又是几回合激战,黑方几路棋子如狼入羊群,直插白方腹地,将其有生力量全部歼灭,再无任何喘息之机。 “哈哈哈,输了输了。”执白棋那方的微胖男人,大笑着投子认输,“您今日可是春风得意,让都不让我了。不说了!小的这就为您准备饭菜去,今早得一鲜红大鲤,绝对包您满意。” 微胖男人说着,起身走出隔间,又对薛君忧二人点头微笑后,便迈步朝着楼下走去。 薛君忧恍然大悟,怪不得就这桌不吃饭呢,原来是老板和朋友在对弈。 老板走后,两鬓斑白的那人开始清理棋盘,侧对着薛君忧,传出一声和善言语来:“小友年纪轻轻,还挺厉害的。” 薛君忧左右环顾一圈,见没有旁人,便又躬身行一礼,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晚辈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二位前辈的整体棋势。刚才多有叨扰,实在得罪。” 棋盘上,那人正在捡子的一只手停顿了下,然后将棋子继续放入棋罐。 他转过身来,重新打量了下眼前年轻人,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最重要的,现在懂礼数的后辈可不多了。 细腻观察了几眼,他又开口道:“小友出自法门?” 法门,即是提倡以法制为核心思想的大学流派,是大熵朝堂所认可的“九流”之一,类似于薛君忧上辈子里的法家。 这个世界,除了出现不少不符合古代所拥有的青菜水果,以及火炮,造船技术等,其他的地方都跟薛君忧上辈子所认知的古代相差无几。 不过,他还真不是“法门”的。 见眼前少年摇头,那人又问:“道门?” 薛君忧惊奇,甚至有些佩服眼前这人,“您为何不问问晚辈是不是儒门?” 那人微微一笑,总算是瞧出点儿情绪,他摇摇头:“儒生虽知大仁大礼,腹有学识,注修身,重养性,却束缚颇多,怎会在旁人之侧评头论足,正所谓非礼勿言,这不符圣人之论。” 听君一席话,犹如见故人,薛君忧连连点头,“对对对,晚辈也觉得儒门束缚太多,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平生自由惯了,融入不进去。” “不必如此贬低自己,来捧高儒门。”那人又是一笑,面露和善,抬手虚请:“我师从法门,正所谓道生法,法定万物,你我二家也算有些渊源,坐。” “那晚辈薛君忧,打扰前辈了。” 说罢,薛君忧又是一礼,跪坐在老板原来的地方上,从刚才这人的棋路上来看,绝不是寻常人,至少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大能。能和这种人说上两句话,怎么都是薛君忧碰上的机缘。 只不过,薛君忧因为心里正在思考,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某种惊讶之色从眼前这位大能脸上一闪而过。更没有看到惊讶过后,那人唇角又微微翘起了个轻弧。 “我与小友一见如故,不必再用谦辞,老夫姓宋名林,若是抬举我,加个叔字即可。”那人又笑道,脸上却升起一股和善之色。 薛君忧以感激笑容回之,“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宋林叔。” 宋林点点头,遂又提议道:“小友可愿与我对弈上一盘?” “全听宋林叔的。” 宋林转头看向艽儿,和善笑道:“麻烦姑娘去一楼柜台,只说青绿玉案这一隔间要两樽美酒来,那伙计便懂了。” 艽儿点点头,纤细的身子骨儿微微躬身,转身便按照宋林的吩咐下楼。 二人清理棋盘间,宋林又问道:“薛小友这名字好生熟悉,可是与帝都出了名的大善人,玉鑫行二公子,薛君事有何关联?” “是晚辈二哥。”薛君忧笑回道,因为只是一句闲言,所以并没有在意。 宋林点点头,最后一颗棋子入罐,抬手虚请一礼:“我为东道主,又是长辈,小友先请。” “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薛君忧也不谦让,拿过白棋棋罐便说道。毕竟眼前这人,可是让他看见了老师的影子,若想赢可是万万不能装太过。 他轻轻捻起一白子,眼睛盯着角星位处各摆放两子的棋盘,脑海里回想着宋林的棋路,只听“啪”的一声,那白子直直敲定在中央天元。 宋林双眸微眯,似是没有想到,也可能觉得这年轻人莫不是在瞎搞。 他抬起头看了面前年轻人一眼,脸上又不像是玩乐,反而自信满满,便趣说道:“这道门讲究个道法自然、无为自化、应物变化。薛小友的棋路还真是自在随性。” 薛君忧笑笑,“晚辈自知远远不及前辈,一般棋路在您眼里何足挂齿,索性不如剑走偏锋,说不定还能莽出个一二来。”说话间,轻捻出一枚白子,又“啪”的一声打在另一处无用之地。 宋林笑着摇摇头,却并没有轻视对手,自顾自地建筑根基。 须臾之间,二人便在棋盘上接连落下十几手,这才堪堪出来些短兵相接之势。 凝视着眼下棋盘,看白子依旧杂乱不堪,完全没个章法。宋林又摇了摇头,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无趣之意,方才隐晦开口道:“薛小友棋路确是独成一派,剑走偏锋,可子子高位,却无实地,只如一地残花,怕是难以承袭风雪之威。” 薛君忧还是笑道:“棋盘之势,不怕一地残花,亦不怕风雪之威,只怕举棋不定,迟疑不决。晚辈认为,如遇大敌,不仅不可妄自菲薄,反而更要当机立断,孤注一掷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还是莽,总之......莽就对了!” 宋林深邃的眸子缓缓转动了下,这棋局无趣的很,倒是对这薛家三子突然大感兴趣。 宋林不再说话,开始驱动黑棋攻城掠地。那杂乱不堪的白棋果然毫无招架之力,一边避免被吞灭,一边各朝各处的后路退却。 又是几十个回合。
宋林的脸色反而渐渐严肃起来,他所执黑棋虽接连得胜,但白棋一方本就无势可夺,无地可占。十几场胜利下来,对方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反而靠着一步步朝后退却,在外围建立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 再反观自己这边,虽角边尽占,却因吞灭那一步步无用之棋,而使得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甚至不知不觉间还落后了白方。 “好......好!哈哈哈。” 宋林凝视棋盘许久,脸上终于出现了未曾有过的情绪波动,多少年了,他还没有因为棋艺而发自真心的开怀大笑。这年轻人有意思。 懂礼谦卑,又有真才实学,气魄胆识。看来前几日向陛下提议的那八字谋划要改一改了。 如此璞玉,雕琢一二或可成栋梁之才,若是只当做寻常质子胁迫薛家家主,未免太过可惜。何况这人世间,总有些手段,能够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去做事。 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条件开得还不够。 宋林并没有慌乱,反而更加认真对待起来,二人相互落子之际。 他抬起头,随口又问了眼前年轻人一句:“薛小友才华横溢,又已及冠,可婚配否?” 薛君忧摇摇头,自谦的说着场面话:“商贾之后,身份低微,却又眼高于顶,瞧不上平民百姓,却又被名门看不上。晚辈只想快快活活做一富家子,就此了却余生。” 宋林微笑着点点头,心里仿佛敲定主意,看来他那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安阳,今年是非嫁不可了。 不过,如何心甘情愿的嫁,心甘情愿的娶,还是要回府好好筹划一番才行。 思索间,宋林开始重整旗鼓,守住根基从头建立势气,十几回合后,双方竟又回了原来对峙之势。 薛君忧心里只觉一阵黔驴技穷,眉头轻皱,额头上更起了层薄薄汗珠,他这打法,就是要找准机会一鼓作气。可不曾想,面前这宋林叔似乎看透了自己棋路,宁可悬而不决,都不再前进一步。 谨慎!这个人太谨慎了,简直非十成把握而不动。 “势无虚势,地无实地,可势亦能取地,地亦可扩势。”宋林脸上尽显欣赏之色,从棋罐中捻起一黑子,直落天王山,“你很厉害,真是年少出英才啊。” 中盘已至,薛君忧却并没有占据到最至关重要的位置。 纵然割据一方,势大地阔,却只能任由黑棋一点点渗透蚕食。 至于那中央天元,若薛君忧势成,便可屯于中枢之地,傲视四极,平定八荒!可奈何被对方完全看透,虽身在中枢之地,局势却反而成了诸侯四起,十面围堵...... 这棋局已经无需再等收官了,薛君忧自知大势已去。 到底还是走了老板的路,他从棋罐里取出两子,逐个放在棋盘右下角,抬头看向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摇摇头笑道。 “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