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春雨欲来花满楼(1)
第一卷:往世的飞花 第三章:春雨欲来花满楼 《现世纪》中记载:幼娘泪眼婆娑,对墨一道:“于君而言,妾身为乌米饭;然于世人而言,君方为那乌米饭,虽寡淡无味,却能饱腹抗饥。妾身才是那腌萝卜,天下和时可相得益彰,天下争时已百无一用……” 冰河解冻,林雾朦胧,云彩如纺织间的绸缎染着海棠红,山间的风也变得暖融融,吹醒了沉睡的冬虫。骑着黄牛的牧童,吹着牧笛走在林中,烟囱里的炊烟慢慢升空,飘向撑着船篙的艄公。土里蛹动的地龙,逐渐喧闹的胡同,稚子脸上的笑容,一齐赶走了冷冽的寒冬。 令仪听说阮诚一大早就出了村子,于是守在村口,看着村外的青山。 青山自然不懂少女的心事,只是矗立着,秀丽巍峨。 令仪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然青山见我于囹圄。” 太阳快要沉进山里的时候,令仪看到远处的青山化为一个黑点向她走来。 青山自然不会变化。 来者正是令仪的掷果潘郎。 只不过却携着一个女子。 阮诚牵着幼娘走到村口,看到靠着村口牌坊柱子旁的令仪,问道:“令仪可是在等什么人吗?” 令仪不答,只是看着他牵着的海棠醉日的女子。 幼娘心思缜密,如何不懂少女的这般作态,但她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令仪红了眼眶,转头看了阮诚一眼,随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一开始地小步走,逐渐变成疾步快走,到最后竟奔跑起来。阮诚看不到的是,少女哭花了今早偷抹母亲珍藏多年胭脂的俏脸。 阮诚左手牵着幼娘,右手拿着一个厚长的黑布袋,从村口走过学堂,走过流经村子的小溪,走过那棵有些光秃秃却抽出新芽的大榕树,直到他的土坯房。 沿途的村民见了,无不驻足惊叹,那两个媒婆正坐在榕树下吃着馓子,看到路过的一对璧人,赞叹道,“这谁家哩闺女,真俊。”“是哩,跟先生合得来。” 两人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直到进了房门。 “那女子等的是你。”幼娘说道。 “我知道。”阮诚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不让她当县长夫人。”身旁的人儿平静地问道。 阮诚笑问:“若她做了县长夫人,你如何自处?” “愿为媵妾(注:媵妾,指陪嫁的女子),跟随其后。” 阮诚转头看向幼娘,眼眸流光溢彩,笑道:“我已成了假县长,不能再做真昏官。” 晚饭时分,一夫一妇一丫头见到幼娘,不由得齐齐愣住,静姝手里的筷子也掉在了桌上。 农夫回过神来,没有多问,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农妇却是拉着幼娘的手,一个劲地问道:“闺女叫啥名儿,是哪旮旯的银儿,今年多大哩,可是跟俺们先生搁一块儿哩……” 农夫开口道:“恁还没吃饭吧?赶紧坐下吃饭,囡囡去拿个碗。”“对对对,先吃饭,出去一天肯定饿坏了。”农妇应和道。 小丫头把碗筷递给幼娘,正欲开口,却被农夫瞪了一眼,立马缩了回去,快速扒拉了碗筷。 待到吃完饭,静姝瞪着眼睛在幼娘和阮诚脸上来回扫视,农妇拉着幼娘的手,看着她,赞叹道:“闺女长哩真不孬!” 静姝听了,对农妇道:“哥哥说了,夸人好看要用褒义词,”于是转过头看向幼娘,“姊姊,恁长哩真褒义词!” 阮诚忍俊不禁。 农夫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这可是先生哩媳妇?” 阮诚点了点头,道:“正是小弟夫人。” “咋个今天才带回来?”农夫问道。 “哦,是这样,”阮诚用食指轻轻拍打着桌面,睁着星眸,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道:“两个月前,我本是要带着幼娘上任扶柳县,经过前面的白马涧,想着稍作休息,于是叫随从支起铜鼎。我与幼娘正吃着骨董羹(注:骨董羹,指火锅。),还唱着清平调,突然就被强盗劫了。我的侍卫和强盗打成一片,混战中,我和幼娘被冲散了。这两个月我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吾妻幼娘……” 阮诚握住幼娘的手,接着道:“这不,我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出去寻幼娘。我跋山涉水,飘洋过海,终于寻到幼娘。”说着,用幼娘的手擦了擦他那不存在的眼泪。 “太感人哩!呜呜呜……”同时擦眼泪的还有农妇和小丫头。 农夫黝黑的脸似乎更黑了,却没戳穿阮诚。 幼娘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阮诚的脸。阮诚瞥见幼娘在看他,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见阮诚的脸微微泛红,幼娘才收回目光。 农夫突然问道:“上任扶柳县?先生可是新来哩县长?” 阮诚握着幼娘的手,点了点头。 农妇和小丫头顿时有些局促。 静姝怯生生道:“俺听俺爹说,扶柳县的县长都是王八蛋、禽兽、畜生、寄生虫……” 农妇急忙捂住小丫头的嘴。 阮诚笑了笑,想要伸手摸摸静姝的头,却发现还握着幼娘的手,遂止,道:“那你看哥哥是不是王八蛋、禽兽、畜生、寄生虫呢?” 农妇松开手,小丫头摇了摇头。 “所以呀,不要听别人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阮诚道。 “那等哥哥当上县长,要干啥?”静姝好奇地问道。 “哥哥呀,”阮诚顿了顿,眼中流光溢彩,“哥哥要为天地立心,要为生民立命,要为往圣继绝学,要为万世开太平。” 幼娘闻言,看向阮诚,看到他胸罗锦绣,看到他壮志凌云,看到他藏在眼底的熊熊燃烧的焰火。 而后,似是想起什么来,他对着农夫和农妇拱手道:“我是县长这事,还请大哥和嫂子不要告诉外人。” “喜儿也不能说嘛?”小丫头歪着脑袋问道。 阮诚摇了摇头。 “那好吧。”静姝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阮诚推开房门,牵着幼娘进来,道:“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幼娘疑惑道:“为何不睡床上?” 阮诚道:“我不能欺负一个弱女子。” “并无所谓,况且我已是县长夫人。”幼娘平静地说道。 阮诚笑道:“你一路上逆来顺受惯了,把自己都忘记了。与其反抗,不如享受,虽有些道理,却并不是对的。”他引着幼娘坐在床上,“人生而自由,岂可如绵羊温驯,须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若是连斗一斗、争一争的想法都没有,那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意思呢。” 幼娘盯着他,有些失神。 良久,她回过神来,道:“那不如再起一床棉被,我于里侧,你于外侧,相对而睡。” “幼娘可是自愿的么?”阮诚问道。 幼娘颔首。 阮诚窃喜,道:“未尝不可。” 第二日,阮诚带着幼娘和静姝一起去学堂,他在教学,幼娘便在一旁看着。 众学生看到幼娘,好奇心一起便按捺不下,顿时失去了学习的兴致。 阮诚见了,问道:“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 众学生顿时语塞。 幼娘见无人回答,笑着答道:“其唯学乎。” 众学生闻言,顿时面红耳赤,遂正襟危坐,认真听课。 阮诚见此,赞叹道:“幼娘聪慧!” 待到晌午,众学生趁着吃饭前的间隙,围了上来,看着阮诚和幼娘。 胆子大的孩子问道:“先生,这可是恁媳妇?” 又有孩子纠正道:“先生哩媳妇不能叫媳妇,应该叫先生的夫人。” 阮诚笑了笑,牵过幼娘的手,道:“幼娘确是我夫人。”说罢看向幼娘。 幼娘的脸有些泛红,却也没说话。 又一孩子夸幼娘道:“先生的夫人长哩真好看!”周围的人都跟着应和。 幼娘的脸更红了。 阮诚笑道:“形容女子好看,我都是如何教你们的,忘了?” 有孩子道:“先生说古时形容美人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有孩子补充道:“还有蕙心兰质、远山芙蓉。” “还有还有,”又有孩子补充道,“风姿绰约、皓齿青蛾都是夸人好看哩!” “俺也有!‘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也是说人好看哩!” “还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是!” “还有‘扫眉才子笔玲珑,蓑笠寻诗白雪中’……”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把这些天阮诚教的夸人好看的词句背出来。 幼娘的脸红到了耳根,不自觉地往阮诚身边靠了靠。 等到吃饭的时候,阮诚桌上只有一双筷子和一碗乌米饭,旁边附着两三根腌萝卜。 阮诚把碗筷推向幼娘,幼娘正要推托,却见阮诚已闭上了眼。 幼娘无奈,只得拿起筷子,将一小团乌米饭送进嘴里,随即眼睛亮了。 这乌米饭是采乌饭树叶,洗净舂烂后泡在糯米里蒸煮而成,气味清香,滋神益源。 幼娘顿时食指大动,就着腌萝卜多吃了几口乌米饭。 吃了小半碗,饱腹感给身体带来愉悦,幼娘才发现不知何时阮诚已经睁开了眼睛,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幼娘俏脸微红,正要开口,却听见阮诚的声音,“幼娘可吃饱了?”她点了点头,将碗筷推给阮诚。 阮诚接过碗筷,咬了口幼娘吃了一半的腌萝卜,将乌米饭塞进嘴里,随后赞叹道:“小虎家的乌米饭不愧是清泉村一绝,咸脆的腌萝卜丰富了乌米饭单一的味道,而乌米饭的清香也使得腌萝卜显得不齁人,两者取长补短,相得益彰。乌米饭失了腌萝卜,会让人食之无味,而腌萝卜失了乌米饭,会让人难以下咽。” 幼娘闻言,调笑道:“不愧是先生,吃碗乌米饭都能引出《乌米饭腌萝卜论》。” 阮诚也笑道:“吃得美食,不由得啰嗦起来。” 幼娘叹道:“可乌米饭和腌萝卜,被吃完时总有先后,最后一口不是食之无味,就是难以下咽。” 阮诚回答道:“二者虽不能同时被吃完,却能搭配到最后,能到最后,已是最好的结局,只是不知乌米饭愿不愿意。” 幼娘红了脸,细若蚊声道:“大抵是愿意的。” 这天夜里休憩时分,幼娘似乎是有些闹床,把脚伸出被子,隔着被子靠着阮诚的小臂。阮诚伸出手,轻轻地把幼娘冰冷的脚拢进被子里,然后默念暖身诀,用双手把她的脚捂热,如此过了一夜。 天明时分,幼娘似是醒了,悄悄把脚收回被子里。 第二夜,幼娘似是又闹床,把整条小腿都伸出被子。阮诚用被子盖上,然后手抚着小腿,又过了一夜。 天明时分,幼娘醒了,悄悄把腿收了回来。 阮诚也醒了,对幼娘道:“我观幼娘腿脚冰凉,似是有些阳气不足,不如以后休憩时幼娘把脚放我手里,我用暖身诀帮幼娘暖脚。” “怎可以先生之手握幼娘之足,”幼娘俏脸微微泛红,“既是暖身诀,大抵身上皆暖,不如,”她细若蚊声道,“不如同侧而睡,幼娘腿搭先生腿便可。” “可!”阮诚笑道。 如此平静了几日,幼娘也不再闹床。 又过了几日,幼娘又开始闹床,在床上翻来覆去,手脚时不时钻出被子。阮诚唯恐幼娘冻着,于是每至幼娘睡熟,便将身上的被子分一半盖在她身上。 然而过了几日,幼娘闹床闹得更厉害了。 这夜,幼娘朝着左侧翻滚,半边身子都趴在阮诚身上,肩膀压在他的手臂上,使得他心中泛起涟漪。阮诚感受着手臂处的柔软,却也不敢有所异动,只是轻轻地把被子给幼娘盖好。 幼娘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阮诚身上,不由得羞红了脸,解释道:“我也不知为何就如此,兴许是梦貘在作祟……” 阮诚笑道:“大抵是幼娘身子冷,而我身子暖,冷暖相引,故此。” 幼娘垂下眉眼,道:“大抵如此。” 第二夜,幼娘又在闹床,踢开了半边被子。阮诚正要起身给她盖好,却见她似是觉得冷了,往阮诚身上翻来。幼娘左腿搭在阮诚双腿上,左手环着他的脖颈,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而后呼吸似是有些不畅,忽快忽慢。 阮诚没敢异动,只是右手掐诀,轻轻地把幼娘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将近天明,幼娘又开始闹床,翻了回去。 第三夜,幼娘没再闹床,只是在低声抽泣。 阮诚闻声,扶着幼娘坐起,问道:“幼娘何故落泪,可是想家了?” 幼娘摇摇头。 阮诚又问:“可是嫌这里生活清苦?” 幼娘又摇摇头。 阮诚三问:“可是我有所得罪?” 幼娘抬起泪眼,看着他,哽咽道:“先生觉得幼娘好看吗?” 阮诚如实回答:“比西子更艳丽三分。” 幼娘带着哭腔又问道:“那先生是否不喜欢幼娘?” 阮诚红着脸,有些讷讷:“自然是喜欢的。” 幼娘听了,不见其喜,反倒哭的更凶,泪眼婆娑道:“既然先生喜欢幼娘,为何对幼娘的示好无动于衷,”她低下头,以手掩面,泪如泉涌,“大抵是嫌幼娘已非完璧之身,失了贞洁罢了。” 阮诚听了,轻轻地把幼娘揽在怀里,道:“我不碰幼娘,只是因为我怕幼娘不愿意。”他牵过幼娘的手,道:“我想知道幼娘的心意,我怕是我在一厢情愿,我怕幼娘是因为‘我要’给我,而不是因为‘要我’给我。” 幼娘抽噎道:“先生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阮诚笑道,他低头擦掉幼娘脸上的泪痕,“挑个日子,我们成亲可好?” 幼娘不答,只是逐渐停止了哭声,昏暗的油灯把她的脸映得通红,良久,才小声说道:“自然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