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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云在青山水在瓶

    第一卷:往世的飞花

    第六章:云在青山水在瓶

    《现世纪》中记载:人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我不想去学堂了,因为我太困、太冷了。书院里也没有人喜欢我。”

    一大早,小丫头便用丝绒被子裹着小脑瓜,赖在床上一动不动。

    芸儿柔声呼唤几声,却不见动静,于是无奈地敲响了阮诚的房门。

    阮诚与幼娘坐在静姝床边,看着被子里娇小的人影,笑问道:“静姝为何不想去学堂,可是觉得读书太苦了?”

    “才不是嘞,俺读书能吃苦。”小丫头气鼓鼓道。

    幼娘将静姝抱着坐起,让小丫头的脑瓜从被子里露出来,笑道:“那可是教书先生太过严厉,打你手心了?”

    “没有,先生虽然严厉,但是俺跟哥哥学了好多,能轻松跟上。”小丫头有些自豪,随即又垂下眉眼,有些失落。

    “那就是学堂里的同窗欺负你了,对伐?”阮诚摸着小丫头的脑瓜,柔声道。

    小丫头闻言,嘴角一撇,顿时眼泪汪汪,扑在阮诚怀里,哽咽道:“他们都、都笑俺说话,笑俺是、是乡下来哩,呜呜呜……”

    阮诚用手轻拍小丫头的后背,帮她捋顺气息,过了一会儿,开口道:“对于县城里的人来说,我们的确是乡下来的;但是要对于冀州乃至整个地渊而言,扶柳县不过小小一隅,何尝不是乡下。静姝说话与其他人不一样,正是静姝的独特之处呀,要知道,蛰龙不与地蛇同伍。有人曾跟我说过:自由的猛兽总是独行,任人宰割的牛羊才成群结队。静姝可知道是何意?”

    静姝抽噎了一下,带着哭腔道:“可是叫俺不去理会那些人哩话,学俺自己嘞。”

    “不是,”阮诚笑道,“意思是他们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而你是猛兽,若是他们再敢嘲笑你,欺负你,你就用我教你的体术打他们。”

    一旁的芸儿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阮诚,良久,才眨眨眼,心道:老爷的阅读理解能力似乎与常人有些不同。

    静姝也瞪大眼睛,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阮诚,鼻尖的鼻涕快要落下,随即用力一吸。

    幼娘倒是似乎见怪不怪,只是用芸儿端来的热水毛巾轻柔地帮小丫头擦着红扑扑的小脸。

    阮诚眨眨眼,静姝也跟着眨眨眼,随后破涕为笑,眼睛弯成月牙,问阮诚道:“俺可能用道法?”

    “不可以,”阮诚肃声道,“道法威力过大,用来打凡夫俗子有些小题大做,一不小心就会给他们打死了。”

    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

    阮诚又摸了摸静姝的脑瓜,道:“等过几年,我这县长任期结束,我们便去大城看看,长安、洛阳,苏州、太原,让你去见识见识别的修士。”

    “好!”小丫头用力地点点头,脆生生应道。

    “那静姝可要好好修学,到时候我带你去堵门,可不要被人打下山去。”

    小丫头眼里亮晶晶,好奇的问道:“哥哥,啥是堵门。”

    幼娘正从芸儿手上接过发绳,给静姝绑头发,闻言笑道:“大抵是堵各门派的山门,让同辈出战,胜则继续堵,败则下山。”

    阮诚赞叹道:“幼娘聪慧,确是如此。”

    小丫头眼睛更亮了,笑道:“那俺要是把他们打得不敢出来,是不是要一直堵门。”

    “这倒不用,”阮诚接过芸儿递来的春衣,给小丫头披上,“堵门三天为限,三天后就算是堵门成功,可自行离开。”

    “哥哥可堵过门?”小丫头把手穿进袖子里,问道。

    “这倒没有,我下山次数不多,不过我师兄堵过。”

    小丫头坐在床边穿着鞋袜,又问道:“哥哥师兄堵了几个门派?”

    “七十一个门派,全无败绩。”阮诚昂首挺胸道。

    “哇!俺也能这么厉害吗?”幼娘帮小丫头绑着披风,小丫头转头问道。

    “这是自然!”阮诚笑道,“所以静姝可还去学堂?”

    “去!憨子才不去!”静姝昂首挺胸走出房门,“哥哥姊姊快些,再晚就赶不上晨读哩!”

    阮诚牵着幼娘下了轿子,站在容柳居门口道:“幼娘且在家歇息,我去县衙办公,日中时分回家,到时我们一起去给静姝送午膳。”

    幼娘点点头,道:“可。”

    阮诚迈进县衙大堂,撞见邢捕头和郑主簿相对而站,郑刚面红耳赤,不知正在争吵何事。

    邢捕头见阮诚进来,立刻迎了上去,道:“对于刘员外被害一案,大人可有眉目?”随后他又凑到阮诚耳旁低声道:“郑主簿听说大人买了容柳居,怀疑大人受贿。”

    阮诚闻言,不以为意,道:“大致了然,但证据不足,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

    “敢问凶手是何人?”邢捕头拱手问道。

    “大抵是丁非,却没有实质性证据。”

    “既然知道凶手是丁非,那就把他抓回来先关几天,再大刑伺候,总能收获些线索。”邢捕头右拳击左掌道。

    阮诚和郑刚同时瞪了他一眼,邢捕头有些疑惑,心道:怎得两人瞪人都如此默契。

    郑刚清咳一声,道:“律法要求官府须从证据出发找凶手,而不是从凶手出发找证据,邢捕头莫要搞错顺序。”

    邢捕头有些讪讪,挠了挠头,道:“是我疏忽了。”

    “此案无证据,大抵成了悬案。”郑刚道,“不过敢问县长大人,为何上任第一天就买下了附近的容柳居?”

    “哦,是这样。”阮诚笑着解释道:“我与曹员外私交甚好,他见我无家可归,于是借我一百两,从他那里买下了容柳居。”

    “哼!借曹员外的钱买曹员外的房,大人真是好手段。”郑刚冷哼一声,拂袖道,“那容柳居每日的饭菜便花费一两银子,还有数十个丫鬟杂役,你又作何解释?”

    阮诚轻描淡写道:“家中财物皆是我夫人掌管,我从不过问,并无解释。”

    “大抵是与那些世家财阀背地里达成权钱交易,官商相护罢了。”郑刚左手拿着地渊律条,右手背在身后道。

    阮诚看了他一眼,和煦地笑道:“我毕竟不像郑主簿,世代为主簿,家境殷实,有田有宅。”

    他顿了顿,在大堂踱步道:“吾族受不白之冤,被jian人陷害,致满门抄斩。吾携幼娘自雍州逃难至冀州,跋山涉水,舟车劳顿,途中还遇盗匪,抢去银两,身无分文。吾当县长,自当以安生立命为先,无以立世,何谈治世?纵使后人指骂于吾,吾也不惧!”

    阮诚停下步伐,眼神锋利地看着郑刚,道:“而汝,汝手中律法可曾在吾族被陷害之时,救吾族六千五百一十三口人之性命?汝口中教条可曾在吾遇盗匪之时保全吾之安全?汝可曾挨过饿、受过冻,可曾体会过百姓之艰辛?”

    郑刚闻言大怒,忿声道:“律法在构建地渊秩序方面十分重要,律法的形成保证着百姓的生存,保证着社稷的发展。律法之所以被使用,是由于人与人之间冲突不可避免,是由于天下百姓追求平安。纵使律法尚不完善,也不是你放任自流的理由!身为地渊官员,自当以律束己!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生杀予夺肆意妄为,那朝堂与草莽江湖还有何异!”

    “实话告诉你,他刘汉叔就是黑龙帮中人,他不仅趁火打劫,提高运镖费用,还时不时杀雇夺镖,姜竹一族,便是他刘汉叔所杀!”阮诚也有些不忿,厉声道,“而曹吉利也曾杀过一任县长,更是对幼娘心怀不轨,就算他给我一套容柳居,日后我还是要杀他。人要杀我,我便杀人,若是有人胆敢染指我家人,我必杀他全家!”

    “你把律法置于何地?”郑刚怒喊。

    “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阮诚反问道。

    郑刚被问得有些愣住,不等他开口,阮诚就继续道:“自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律法从来是约束平民百姓、有良知的人的谎言罢了,恶邪不守法,jian佞不遵法,强权不畏法,受害的反而都是遵守律法的好人,好人就应该被人用刀架着,这是甚么狗屁道理!”

    “即便如此,也不是你县长带头不遵律法的理由……”

    没等他说完,阮诚自顾自道:“世人常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还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世人皆是慷他人之慨,屠刀不是斩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感到疼痛。恶人做一件善事便成了菩萨低眉的大善人,善人做一件恶事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这是甚么狗屁道理!”

    阮诚有些气不过,一连说了两个“狗屁道理”。他深吸一口气,逐渐抚平胸中的怒火,不再出声。

    郑刚被反驳地哑口无言,也没再出声。

    邢捕头自始至终都保持缄默,不敢出声。

    良久,阮诚淡淡地开口道:“莫要对好人太坏,对坏人太好。”

    郑刚张了张口,却也没有出声。

    阮诚不再理会二人,径直走出大堂。

    “你若敢做出格之事,我必秉公执法,将你缉拿!”郑刚喊道。

    “我倒要看看,你的律法如何管住我。”阮诚头也没回,撂下一句话,身影消失在仪门后。

    “老爷万福。”院里的丫鬟欠身道。

    阮诚点点头,却没作声,径直走向卧房。

    幼娘正在卧房做女工,听到房外的动静,便朝门口看去。不多时,一个轩然霞举的男子迈进卧房。

    幼娘见了,莞尔一笑,道:“夫君去县衙办公,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阮诚并不回答,只是用茶壶倒了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幼娘放下手中的刺绣,走到阮诚身边,挽着他的胳臂,笑道:“让幼娘猜猜,是不是又与郑老起了争执?”

    “顽固!迂腐!无可救药!”阮诚气愤道。

    幼娘柔声道:“夫君莫要生气,夫君有夫君的原则,郑老也有郑老的底线,你们二者都没有错。但当正义与正义相互碰撞,理念与理念无法相容之时,矛盾便出现了,不知幼娘说的可有道理?”

    “幼娘聪慧。”阮诚赞叹一声,将幼娘揽在怀里。

    幼娘用双手环着阮诚的脖颈,道:“夫君不认同郑老的观点,想必郑老也不会肯定夫君的理念,既然如此,倒不如求同存异,各自保留不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幼娘说完,便不作声,给阮诚留出思索的空间。

    阮诚眼中愈发明亮,心中有所明悟,念头逐渐通达,随后抱起幼娘的腰肢,将她凌空转了两圈,眉开眼笑道:“得妇如此,夫复何求!”

    幼娘惊呼,紧紧地环着阮诚脖颈,不敢妄动,直到他停下,双脚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厚重感,才松开双手,用粉拳轻轻在阮诚胸口捶了一下。

    阮诚仍然揽着幼娘的腰肢,眼中流光溢彩,注视着她的眼睛,也不作声,只是含情脉脉地笑着。

    幼娘俏脸微红,却不躲闪,与其对视。

    幼娘看到他眼里倒映的日月山河,云雾风雪,看到他眼中流溢的璀璨星泽,万家灯火,看到他眼底燃烧的熊熊烈火。

    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幼娘看得有些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莞尔一笑,道:“静姝约莫快要下学,夫君与我收拾一番,便可出发。”

    阮诚点头道:“可。”

    阮诚牵着幼娘,提着食盒,在学堂窗外等着先生下课。

    书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布衣也有商贾,有佩刀的侍卫,也有拄拐的老农,皆拎着食盒,等待着即将从学堂中飞奔而出的身影。

    闵祭酒出了学堂,远远的看见了窗外的阮诚,快步向他走来,讥讽道:“大人不愧为县长,连带小妹都威风起来。”

    阮诚闻言,心中了然,拱手道:“不知可是静姝有所冒犯?”

    “哼!静姝在课间欺负同学,竟一连打了半个班级的学子,”随后他含怒拂袖,“你自己看看罢!”

    闵祭酒侧过身子,只见静姝首当其冲,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学堂,身后是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胆胆颤颤小心挪动。

    静姝环视一圈,终于看到了阮诚与幼娘,于是眉眼弯弯,大步流星地扑向二人,正欲炫耀今日战果,却发现一旁的闵祭酒,于是有些悻悻,缩在了阮诚身后。

    一众学子见静姝走了,饱含着泪水,奔向自己的家人。顿时,书院充斥着一片哭喊声。

    阮诚见状,与幼娘对视一眼,随后看着及腰高的小丫头,不由得笑问道:“静姝为何要教训他们?”

    小丫头眼中亮晶晶,咧嘴一笑,道:“他们笑话俺哩口音,俺就找他们单挑,他们打不过俺,还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八岁哩小女孩,于是俺就把他们挨个打了一遍。”

    “女子如何能做出如此粗鲁之举动,你,你,你简直”闵祭酒气得发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不当礽子!”

    阮诚转头看向闵祭酒,和煦地笑道:“按照祭酒说法,岂不是女子就应该承受外人的笑话,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我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我家静姝刚来就敢于以个人反抗群体,你觉得霸气外露;只是我家静姝以一敌十,你觉得不可思议;只是我家静姝巾帼不让须眉,你觉得拂了男子的脸面。”阮诚眼神逐渐犀利,一步步追问。

    闵祭酒额间渗出冷汗,他低估了眼前这个年轻甚至有些年少的县长的威压。

    他吞咽了下唾液,道:“这里的学子刚来时都需要融入集体,同窗间的玩笑话说几天也就过去了,如何能出手伤人。”

    阮诚讥笑道:“不知祭酒以为,出手伤人与出口伤人,哪个更严重些?”

    没等闵祭酒回答,阮诚就继续道:“出手伤人最多不过皮外伤,温养几日便可痊愈;而出口伤人,则是会直达内心,概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自古便有被辱而奋起反抗者,也有被冤而枉死者,更有为证清白而自缢者。此三者尔,无不是因出口伤人而起,祭酒如今认为,静姝可否反抗?”

    闵祭酒有些讷讷,顿时哑口无言。

    一旁的人群中却有人喊道:“书院新来的学子总是会受一段时间排挤,从来如此!”

    “对!没错!我家孩子也是这么过来的,怎得你家孩子就不能忍受!”

    “县长家的孩子就更加娇贵不成!”

    “就是就是!”

    众人纷纷应和。

    远处明晃的烈日似是没能照亮书院,阮诚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发觉每个人脸上竟是同样义愤填膺,同样怒而忿詈,同一模样,同一神色,同一张脸。

    “从来如此,便对么。”他眼神黯然,轻声道。

    幼娘察觉到他的低落,牵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阮诚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热,看向幼娘,发现幼娘也正看着自己,一双眸子似乎在说:“你是对的。”

    阮诚眼神逐渐明亮,似是有了底气,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乌泱泱的人群盖住了他的声音,如同暴雨想要扑灭微弱的烛火。

    “从来如此,便对么!”阮诚大喊道。

    然而,即使他大喊,声音仍是被掩埋。

    “从来如此!便——对——么!”阮诚鼓荡气血,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甚至掺杂了一丝道音。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似是被有些癫狂的阮诚震慑。

    霎时间,书院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唯有道音的余韵还在书院上空荡漾。

    阮诚见状,有些如释负重,咧嘴一笑,轻声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句话的道音。

    明艳的烈日把书院照得透亮,天空晴朗得可以看见扶柳泽的空气里深入了雾蔼与水气。

    阮诚睁开眼睛,眼中星泽璀璨,与桃月的日光遥遥相映。

    和静姝吃罢午饭,阮诚把幼娘送回容柳居时,太阳偏西,已至日央。

    阮诚没作停留,径直去了县衙。

    及至县衙门口,他吩咐门口右手的衙役道:“牵匹快马出来。”

    待到右边人去了马棚,阮诚转头看向左边人,笑道:“湖光山如何去?”

    “往东一百二十里便是。”那人分明有些惶恐,“大人要去湖光山?”

    “怎么,这湖光山去不得?”

    “这倒不是,不过此山凶险,强盗流窜,多半是黑龙帮残党,小的担心大人安危。”那人拱手低眉道。

    阮诚嬉笑道:“既然你担心我的安危,不若跟我一同去。若是遇到危险,便替我挡刀,给我争取逃命的机会,如何?”

    “这……”那人头垂得更低了,一时间没了声音。

    阮诚不以为意,从另一个衙役手中牵过辔绳,翻身上马,一扯辔绳,白马嘶鸣人立,他正要用马鞭鞭打马股,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若是负伤或死亡,可有抚恤?”

    阮诚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正好对着那人坚定的眸子,答道:“自然是有的,伤残五两,身死十两。”

    那人沉重地点点头,道:“小的愿随大人一同前往,为大人挡刀。”

    阮诚笑了笑,问道:“还不知你姓名。”

    “徐令。”那人回答。

    暮春的日光照在二人身上,如同神佛渡了一层金箔。

    一白一黑两匹快马于山林间奔袭,两人路上并未有所交流。

    徐令不想知道新来的年轻县长为何要只身闯荡盗匪流窜的湖光山。

    阮诚也没有询问为何一个看门衙役会因为几两银子的抚恤金跟自己一起去湖光山。

    人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如此奔袭约莫一个时辰,徐令率先开口道:“大人,现已进入湖光山范围,这一带已有盗匪出没。”

    阮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轻扯辔绳,让白马降下速度来。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座巍峨秀丽的青山立于前路,层峦叠翠,上出重霄;山麓有幡旆(pei)飘扬,隐约能看到余樊二字;幡旆下有屋舍隐于山林,似是一家山野客栈。

    二人策马前驱,及至客栈门口,发现屋舍门上有着破旧的匾额,匾额上的“余樊”二字的墨迹已经有些黯淡,许是年岁已久的缘故。

    阮诚把辔绳交给从大堂迎来的小二,随后踏进余樊客栈。

    大堂内简陋且昏暗,布满蛛网的椽柱上垂着灯烛几盏,四下分布破败桌椅几张,西北角有一桌大汉,正在喝酒喧闹。

    二人挑了张靠近柜台的桌子坐定,就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在柜台里招呼道:“两位想吃点啥?”

    “来碗羊rou面,温二两酒,再要一碟茴香豆。”徐令道。

    “茴香豆,有!”掌柜从柜台取出一碟茴香豆,端了过来,“羊rou面马上就好!”

    阮诚左手打掉徐令准备从桌上拿筷子的手,右手挡掉掌柜递来的茴香豆,摆了摆手,微微笑道:“给我两碗素面,别的都不要,就这样。”

    掌柜表情微微一滞,随后笑道:“好嘞客官,素面很快就到!”转头对牵马回来的小二道:“跟厨房说来两碗素面。”

    小二点点头,应了一声,立马跑去后厨。

    “在这里点菜有一个规矩,用自己的筷子叫一招鲜,用他们的筷子叫吃遍天,这是黑店的规矩。”阮诚从袖口拿出一双筷子,递给徐令道。

    “这里是黑店?”徐令瞳孔微震,接过筷子,压低声音问道。

    阮诚点点头,用手指抚着桌上的刀痕,道:“这里经常刀来剑往,”随后看了看指肚,“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渍。”说着,把手放在徐令身上擦了擦。

    “竟有此事?”徐令没有注意到阮诚手上的动作,他紧张地缩了缩身子,又问道:“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师兄教我的。”阮诚笑道。

    三年前,岭南,仲秋。

    “师兄,这次任务目的地怎得如此远,咱们快马加鞭一月有余,才从冀州赶到岭南。”阮诚骑着马牵着辔绳,口中叼着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抱怨道。

    “嘁!还不是你小子非要到四处看看,一半的时间都浪费在吃喝玩乐上,师父给的任务经费都被你花完了!”浊纵瞪了他一眼,斥责道。

    阮诚有些讪讪,脸颊微微发热,他挠了挠头道:“咱俩亲师兄弟,你还跟你师弟计较这个。”

    浊纵一扯辔绳,靠近阮诚,伸手就是给他头上一个爆栗,疼得他抱头跳脚,而后他失足踩空马蹬,惨叫一声,从马身右侧跌下。

    浊纵心中一紧,忙往地上看去,却并没有看到落地的身影。

    只见阮诚左腿紧箍住马肚,右腿上抬斜刺向空中,给浊纵表演了个倒挂金钩。

    浊纵心神放松下来,笑道:“好小子,竟然把我都骗过去了。”

    阮诚翻身坐回马背,神采奕奕,甚至有些眉飞色舞,背后的尾巴似乎都翘到天上去了。

    浊纵扭过头,不去看他,不给他炫耀的机会。

    阮诚见状,有些悻悻,于是藏好了自己的尾巴。

    岭南山路崎岖,磅礴泥丸,山林层叠,毒瘴密布。

    山林中走几步便可看到动物尸骸,山鸡野兔的皮毛,鬣狗灰狼的骨架,当然,也不乏人的白骨。

    二人驱马穿行于山林,远远看到飘扬在半山坡的酒旗。

    浊纵腹中馋虫按捺不住,转头对阮诚道:“如今到了岭南,也就不急,先去客栈歇息片刻。”随后一扯辔绳,掉转马头,往酒肆赶去。

    阮诚眨了眨眼,无奈跟了上去,口中嘟囔道:“想喝酒就直说嘛,还说什么歇息片刻。”

    二人来到酒肆门口,把辔绳系在酒旗杆上。

    店主又当掌柜又当小二,从柜台出来,躬身殷勤问道:“后厨有新鲜的黄牛rou,早上刚杀的,二位客官可要来点儿?”

    “黄牛rou?来一碟罢!”阮诚眼睛乍亮。

    浊纵伸手拦着阮诚,对店家笑道:“来一盘凉牛rou,半斤灵溪酒,再把我的酒袋装满。”说着,从腰间取下酒袋扔给店家。

    店家一把接住酒袋,眼神闪烁,笑道:“客官稍等,酒rou这就来。”

    二人落座,阮诚从桌上的箸笼中抽出一双筷子,疑惑道:“师兄为何不要新鲜的黄牛rou?”

    “你可知黄牛rou与牛rou做何区别?”浊纵一把拿走他手上的筷子,放回箸笼。

    “不知。”阮诚看着他的动作,疑惑更深几分。

    “黄牛rou是瘦人rou,水牛rou是胖人rou,黑店会把人rou卖给不懂规矩的食客。”浊纵笑吟吟地解释道,“你用黑店的筷子,就说明你不懂规矩,他们可能会把你做成黄牛rou。”

    阮诚有些不以为意,“就算这里是黑店,他们也不可能拿得下我,不过,师兄为何要来黑店?”

    “有好酒!”浊纵看着店家端来的一坛灵溪酒,直接左腿踩在凳子上,右手拍开封泥,仰天痛饮。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衣襟,内衬贴着他胸口,映出一道陈年的伤痕。

    如此牛饮了大半坛,浊纵才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将酒坛放在桌上,却看到阮诚呆滞地看着他。

    浊纵眨眨眼,阮诚也眨眨眼,浊纵没懂他的意思,又眨眨眼,阮诚怒目圆瞪,气道:“你不让我用酒肆的客栈,你倒是给我双筷子啊!”

    浊纵一拍因喝酒而有些发热的脑门,理直气壮道:“我忘带了!”

    “你!”阮诚抬手就想给他一个爆栗,却发现他比自己高出一头,浊纵头一歪,就躲了过去。

    浊纵自知理亏,有些羞赧道:“那你就用店家的筷子罢,想必他们也看出来我们知道规矩。”

    “哼!”阮诚略带气愤地坐下,夹了一大块牛rou,恶狠狠地撕咬起来,仿佛口中是浊纵的皮rou。

    浊纵面不改色,落座用筷子夹起一块牛rou,细细咀嚼,时不时抓着酒坛喝上几口。

    待到坛中美酒饮尽,碟中牛rou吃完,浊纵似是有些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阮诚看着他,不由得怔了怔,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见他没反应,于是恶向胆边生,准备给他来一爆栗。

    他正抬手,却听见店家喊道:“别白费力气了,他中了我的软骨散,没有两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阮诚循声看去,只见店家带着四五个大汉,从后房正提着刀向他走来,边走边道:“你这小子倒是运气好,大抵是吃了点没拌匀的牛rou,只能劳烦我亲自动手了。”

    阮诚愣在原地,指了指趴在桌上的浊纵,又指了指店家,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店家以为他被吓傻了,于是轻蔑地笑道:“别怕,乖乖闭上眼睛,我会很快。”

    阮诚摇了摇头,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店家见状,欣慰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说完,挥起泛着寒光的朴刀,向阮诚脖颈砍去。

    一声惨叫兀然响起,阮诚仍坐在凳子上,只是店家拿着朴刀的手不知去了何处。

    “上!一起上!杀了他!”店家红着眼,疼痛和愤怒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捂着断手,紧咬着牙关,颤颤巍巍地靠在顶梁柱旁,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间流下,不久便打湿了他的衣襟。

    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齐齐举刀,朝阮诚砍去。

    阮诚依旧静如止水,没做出任何反应。

    倏然,黑暗中带着掌风一掌向阮诚后脑拍去,只听清脆的“啪”的一声,阮诚的脑袋弯了几分。

    “你小子是真懒!”浊纵又给阮诚的后脑来了一巴掌,阮诚也没躲闪,只是摸了摸头,得逞地笑道:“我就知道师兄是不会把我置于危险的。”

    “哼!”浊纵抬手又欲再打,却被阮诚躲过去。

    “我迟早要被你累死。”浊纵白了他一眼,将桌上的酒袋挂回腰间,他背后血rou碎裂声和刀兵落地声混合在一起,有如浊鼓清泉。

    随后,浊纵转过身,笑吟吟地看向被吓得魂飞胆破的店家。

    “素面来喽!”小儿右手拖着盘子,左手将素面放在桌上,“客官,您的素面。”

    阮诚点点头,看着狼吞虎咽的徐令,脸上笑吟吟,心中却暗骂:带个小白闯荡江湖真是累。随后又想到以前都是浊纵带着自己,感叹道:还好师兄没嫌弃我。

    徐令吃完碗中的素面,看了眼阮诚,又看了眼他的素面,最后又看了眼阮诚。

    阮诚心中又是一顿暗骂,随后伸手把素面往一旁推了推。

    徐令舔了舔嘴唇,一把把素面捞过桌前,心中窃喜,嘴里不停吸溜,没过多久就见了碗底。

    徐令抚摸着突出的肚子,幸福地打了个饱嗝,随后把筷子在里衣上认真擦了擦,递给阮诚。

    阮诚看着脸前的筷子,眨了眨眼,道:“你自己收着吧,就当初入江湖的第一课。”

    徐令低眉拱手道:“徐令在此谢过大人。”

    他把筷子装进袖口,却感到脑袋有些昏沉,恍惚中听到阮诚在说话,“现在是第二……”还没听清,就已经昏迷过去,倒在了地上。

    “现在是第二课。”阮诚看着西北角的汉子拿着刀兵走来,和煦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