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何须种桃花
在学生面前,先生的威严不可有一丝撼动,打发走了慎行书院的人,何桀三两句话将季梧桐劝回了房里。 两棵枣树下,两堆暖火中。这院里只剩下一位模样清瘦的先生和八个哈欠连天的孩子抄书。 本就是连日赶路,季梧桐在这张木板床上睡的香甜,再睁开眼睛,天色已是大亮。 院中的孩子们被何桀遣回家去,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坐在两棵枣中间纹丝不动。 枣树发芽总是晚些,在遍地青草之上,这两棵树显得十分清冷。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在九州大地上,开堂授课的先生们教的好与否,站在这些先生的院外便可分辨的来。 那些名望甚高的先生们,院中必是桃树茂密葱郁。 仁和镇黄老先生的院中,可称得上是桃林一片。 何桀咳嗽了两声。一夜风寒,学生们跪在最暖和的地方,可是苦了这位先生。 静坐许久的何桀缓缓拿起昨夜孩子们抄写的纸张,一字一句的盯看着对错。 “先生这小院,单调了些。” 季梧桐坐在离何桀不远处的小凳上,抬头看着那枣树干瘪的枝丫。 “单调些好,书上说清雅之姿,方可静雅观书。” 何桀想了片刻,朝着院子的墙头瞪了一眼,便不再抬头。 相较于院内的清冷和孤寂,季梧桐对院外的嘈杂甚是好奇。 不仅脚步声攒动,还能听到不少只异兽的粗喘之息。 “师哥,不如你去扣门?” 院外一个少年轻轻戳了戳自己身边的男子。 二人小心翼翼的踮起脚尖往院里看了一眼,赶忙缩回头去。 “等等吧…等等…先生这会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敢。” 被称为师哥的男子也不过是偷偷看了一眼自己先生的身影,便赶紧躲在墙角边。 在别处他是蜀州麟玉王最欣赏的门客,在这里,他也只是个怕被先生责骂的书童。 “小八,不是我说你!你们慎行书院那几个小杂毛怎么想的?要提咱先生去问罪。” 蹲在自己坐骑白额虎身边的男子不停摇头,话锋直指站在不远处的小八。 小八此时紧握自己腰间长短双剑,手心满是汗液。 虽说自己如今已是锦山城的治理司的主事,却在先生的门外不敢拿出一点威风。 昨晚自己出城办事,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新来的小子,竟然来问先生的罪。 “不然我敲门?你们陪在我身后?” 大师哥招了招手,将十几位师兄弟聚在一起,众人围成一圈,也只敢窃窃私语。 “何先生!你的学生们回来咯!你怎的不给他们开门!” 好心的邻居在院外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喊可是将这十几位围成一圈的‘大人物’吓破了胆。 甭管先生那扇门打没打开,几人慌忙站成一排,毕恭毕敬的等着。 “吱呀。” 小院门被何桀轻轻打开,别说是这些个学生,就是他们的坐骑,也是站的有模有样,不敢出一丝纰漏。 “咱们何先生大才嘞,人是穷点,可学生们都是高官贵人。” 另一位大妈笑呵呵的从这一排人前走了过去,欣赏着这一个个玉树临风的小伙。 “刘大妈说笑。不过就是门客,护卫司的管事,治理司的主事,云州的护卫总管,还有些七七八八的虚名。” 何桀听了这话喜笑颜开,一一介绍着自己的门生。 邻居大妈一阵阵的赞叹引来了不少路人的驻足,大家伙看着这一排站的笔直的大人物,纷纷夸赞不停。 “将你们这些阿猫阿狗都领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何桀在这耍威风呢!” 送走了一个个看热闹的,何桀嘴角一拉。变脸速度之快,这些弟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瞪上一眼。 季梧桐在院内看的高兴,难怪何桀压根不怕慎行书院的问责,门口这一排人都是在蜀州有通天本领的。 一只只金贵的坐骑随着自己的主子们走了进来。主子们是连坐也不敢坐,照旧排排站好。 “先生,昨夜的事…怪学生疏忽…” 小八见大家都不说话,自己咬咬牙往前一步。 “也是我这个师哥没有以身作则。” 大师兄埋着头,虽然开口说话,却不敢抬头看何桀一眼。 “你们回来就为这事啊?” 端坐在枣树下板凳上的何桀缓缓开口,挑眉看了一眼在自己看来不成器的学生们。 “治军的!理政的!主民生的!当门客的!站在我秀才这小院门口做什么?是要将我这个小秀才架在火上考不成?一个个的还真以为自己是高官贵人了?来替我一个穷酸秀才出头?” 何桀是越看越气,拿起手边的藤条挨个教训。 别看这些学生们有通天的本领,一藤条抽在身上,只敢小声哼哼。 “错就是错了!为师者错了!更应该罚!” 何桀说罢,朝着自己的手心也是狠狠抽了两下。 “要你们这些小东西来管我的闲事?滚!都给我滚!” 何桀说话间又拿起了藤条,可无论藤条如何落下,这些个学生丝毫不动。 一声声清脆的藤条声在院中此起彼伏,季梧桐索性躲在了枣树后面。 这可比黄老先生的手重多了。 痛打了一番学生,何桀这才消气。 学生们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一句怨言。 气喘吁吁的何桀坐在小凳上,拿着藤条的手不断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都是穷苦家里出来。是高官也好,是贵客也罢。要为民!要尊律!要谨慎低调,要谦和恭敬。你们浩浩荡荡来上一队,踩在脚底下的是蜀州的律法,更是我这个做先生的脸面!” 何桀说话间很慢。仿佛是拉长了调子,仿佛是在回忆这些学生初来学堂的模样。 年幼的学生们从刚来时的吃不饱穿不暖,到现在能独当一面。这其中辛苦与难心,唯有师者与他们自己知道。 “先生教诲的是。” 十几位学生齐声,深深一拜。 “都且回去,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八着想。我今日若是不去,小八如何在治理司立足。那几个娃子都由我这个先生罚过了,剩下的惩罚,都由我来受着。” 何桀叹了一口气,藤条扔在脚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这是要做出门的准备。 “都还没吃饭吧?” 何桀又细细看了一番站在院里的学生们,起身从房里端出了昨天那盘没吃完的麻花。 “咔吧咔吧” 一阵阵脆响从齿间传出。远门外忽然来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白色的大脑袋顶开了木门,一摇一摆的钻到众人前,大嘴巴叼起一根麻花来。 这只长的像大白马的家伙,可不如那些只金贵的坐骑守规矩。
“方才在门外,这只白马就一直在。想来是这位仙友的坐骑。我刚才喂了些草料。” 小六拍了拍大白的脊背,对着树后的季梧桐一笑。 季梧桐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将这没什么规矩的大白一把拉到了身边。 “嗯…这还有些规矩。这是无问楼季仙士。一把草料,算是我们尽了一些地主之谊。” 何桀没有因为大白的贪吃恼怒,反倒是畅快的笑了笑。 昨日那顿饭钱还是季梧桐掏的,也算是还了那人情。 训也训了,道理也讲了。小院中,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何桀也时不时提一嘴‘书上说’。 两棵枣树在阳光下摇摆着枝杈,好似是将那份清冷驱散的干净。 而在一顿“饱餐之后”,今日无问楼不授课,何桀跟着自己的学生去领罚。 难得清闲,坐在院中的季梧桐仔细的梳洗着大白。 季梧桐并不打算在锦山城久留,打算今日养好精神,明日便要启程。 过了蜀州,下一站便是云州。千野山便在云州境内,这一路历练终于要结束了。 如今爹娘离自己越来越远,季梧桐身边也只有大白陪着。 为大白梳洗之时,季梧桐摸着大白的脊背,不知道为何,大白身上长出了许多鳞片似的外皮。 大白身上到底有多少造化,季梧桐是不知道的。 但他大抵是能猜到的,姜老头曾经喂过大白不少次,想来这些变化都是姜老头赠的。 时至傍晚,何桀才回来。看样子是挨了一顿刑罚,面容有些憔悴。 “宽心看,书上都是好东西。” 何桀动了动裂开口子的嘴唇,看到季梧桐捧着书坐在院里,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这两颗枣树,确实是有些清冷了。” 何桀抬头看着天边,又将丢在地上的藤条捡了起来。 “先生,您那些学生看起来和您差不多大小。” 季梧桐也看着枣树,这两棵树种在这里应该是有些年头来。 “哈哈…书上说,浮于表,皆为虚。老朽今年八十有六了。” 何桀大笑几声,佝偻的身躯略显疲乏。 “先生实乃鹤发童颜。” 季梧桐连连称奇,从新审视着何桀,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 “书上说…” 何桀张嘴还没说完,季梧桐接上了下一句:“简食,重在养精气!” 待到季梧桐讲罢,何桀连连点头赞许。 “先生教出过多少得意门生?” 季梧桐问到。 “得意不敢说,门生倒是不少。九州各地都有。” 何桀虽然说的谦虚,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掩盖不住。 “有时候希望他们能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可是他们真来了,又怕他们耽误正事。” 何桀的手轻轻的抚在枣树的树干上,早上那份热闹已然不复存在。 “也让他们给咱种上一片桃林,好让说我穷酸的那帮人看看!” 何桀继续说着,拍了拍树干,几根枯枝落在地上。 “先生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季梧桐缓缓开口。 “这话是谁说的?”何桀侧目看着季梧桐。 “书上说的。”季梧桐晃了晃手中的书本。 “书上说的对!”何桀仰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