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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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迁明德,串夷载路。 天立厥配,受命既固。 漫夜鹅毛纷飞倾泻,银装覆裹着巍峨宫阙,白纱素灯,风啸冷咽,安歌身着郭氏铠甲,手握剑戟,伫立于明德门与万岁宫门前的坦阔广场,指节不经意间触碰到冰凉如铁的铠胄所反弹至全身的凌厉,皆不抵眼前萧索冷逸的白净世界所带来冲击。 安歌在等一个结果,那便是郭威最终的抉择。 是夜,训练有素的郭家军迅速控制住宫内外局势,汴梁经过前日的烽火浩劫,在短短六个时辰后的这片氤氲清晨,已几乎恢复得平静如初,曾经侍奉于隐帝的文武百官身着丧服,整齐乖觉地列队于万岁宫前,虽然心境早已不同于以往。从远处望进不复明堂的宫殿内,摇曳的烛火漂浮在黢黑的棺椁四周,好似随时都可能被削骨的寒风浇灭大汉的最后一丝稀薄的澄黄。 “跪!恭请太后临朝!” 位列百官之首的郭威垂拱而立,闻此,即刻伏身跪立于绵延高耸的石阶之下,仍旧像过往那般恭敬卑和。 白色人流皆跟随郭威的举动匍匐于地,齐声高呼“太后万安!” “铛~铛~铛~”李太后掌中的拐杖一声声缓慢而又沉重地砸在雪后的石板之上,在这片寂静肃杀的偌大场地上空久久盘旋,更添几分郁结诡异之气,安歌便觉与当初和崇训一起听到太祖刘知远中道崩殂后的云板之声出离相似,好似为大汉敲打起呼号完结的丧钟。 李后在台阶下停驻片刻,仰望着石阶尽头好似已被烟云缭绕的宫殿平台,深吸吐纳。身侧的内监见太后有片刻的迟疑,以为她怕雪天路滑、登高跌重,便要轻扶其她的手臂,助她登上高台。 李后用龙头拐杖狠狠地戳中了他的膝骨,令其瘫倒在一旁痛苦不堪,连身后追随的几名宫娥也被她的逼人气势停驻跟随的脚步,广场上伫立的群臣更是鸦雀无声。 她独自一人缓缓登上通往万岁宫的台阶,那一瞬,暗黄色的朝服已经成为她保全大汉的战袍,手中的拐杖已经成为杀人于无形的武器,那一刻,她知道能守卫大汉不灭,还有台阶之下这些各怀心事的肱股之臣,合纵连横,拖延局势,或许保住大汉的体鉢,还有一丝希望。 终于在高台立定的李后,努力平复着此刻粗重的喘息,环视着眼中洁白伤感的世界,她曾以为自己和身后的儿子隔膜颇深、再无转圜之地,却不想,终究还是被他用生命的代价逼迫着走到了为他收拾惨淡残局的悬崖峭壁,后退一步,大汉王朝顷刻便会粉身碎骨,“郭允明叛逆弑君,帝已崩诀,朔风哀鸣,天地悲戚!” 全场哀嚎顿起,呜咽持久,安歌望着远处哭泣得难以自持的郭威,自己终也红了眼圈,她知道,那一刻,郭威哭的是不可复得的阖家团圆,是消磨殆尽的忠心耿耿,更是乱世引致的命如草芥。 待哭声渐息,郭威便起身奏报,声音之中还有几分啜泣后残留的浓重鼻音,“万望太后保重贵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早日定立新主。” 李后丝毫不露声色,微微颔首反问道,“不知枢密使有何高见?” 郭威复位叩首引得百官皆效仿从之,“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好!”李后见群臣态度顺从,便全盘托出自己整夜未眠所酝酿的计划,“徐州节度使刘赟乃高祖之侄,后又收为养子,军才谋学,满朝之中唯有仙逝的先太子能够与之并肩,其当为新帝最佳人选。” 群臣中有一瘦削冷面之人唤作王峻的,忽而起立,拱手垂问,“回禀太后,高祖膝下仍有淑太妃所生亲子尚存,太后为何立侄子而弃亲子?” “众卿有所不知,”李后抬手示意,四名侍从便抬着一席偌大的梨花木榻出现在群臣队伍之前,“刘承勋虽为先帝三子,却身患重疾,常年流连病榻,今日为平众卿之惑,本宫已命人将三皇子请上殿来。” 只见榻上之人眉眼间虽和刘承训、刘承祐有几分相似,却是病容蜡黄、身形枯槁,出席如此隆重典礼,竟似乎连起身都困难得很,莫提要在这国家之危难时刻顶起重任,几乎更是不可能之事。 “既如此,还有哪位卿家有异见?可在此直言不讳。”李后声音愈发高亢,将目光落在此刻她最为畏惧的郭威身上,“枢密使意下如何?” 安歌暗自忖度局势变化间,内心已是焦灼万分,刘赟乃河东节度使刘崇之子,自己又手握徐州兵力万千,父子一旦联手势必秣兵厉马,若任凭刘赟登基为帝,当今郭家军已尽数掌控的汴梁势必将重新落入刘氏之手,须臾间,一旦令城外兵力名正言顺入主汴梁,攻守平衡与反攻倒算随即转圜,等待郭氏的将是又一场灭顶之灾,如此看来,老谋深算的李太后与郭氏之间的博弈似乎才刚刚开始。 “太后英明决断,微臣绝无异议!微臣带领诸位臣子,恭请徐州节度使速速入嗣大统!”郭威面色毫无波澜,一举一动间的那份恭谦谨肃,就连高台之上的李后心中都生出几分疑虑,自己是否当真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李后被郭威谋逆篡位的疑虑所驱使心中悬持已久的不安渐渐消散,“着实甚好!本宫还望枢密使即刻起草诏书,颁诏天下新君已定、万民思安,也可由此了结那些效仿谋求不轨之人的悖逆心思罢。” 郭威不动声色地接了旨,“微臣即刻着人以帝礼恭迎新帝入京!” “兹事体大,枢密使不必亲自安排,本宫还是请冯道太师带领礼部学士亲自前往徐州颁布诏书,护送新帝乘法驾入京为好。”李太后嘴角挑起一丝不由察觉的隐秘微笑,似乎一切皆以步步为营,“新帝銮驾从徐州到汴梁几日路程,本宫暂时代为临朝听政,万望枢密使协同本宫一同坐镇汴梁,就此将功补过,安抚民众离乱之心罢。” 郭威即刻将头上紧束的高冠卸下,匆忙匍匐于地,“微臣罪该万死,不能让隐帝远离jian谄小人却最终为小人所害,并在护驾慌乱中令慕容彦超遁走无踪,请太后数罪并罚。” 安歌见到此情此景,焦急地朝宫门另一侧的赵元朗投去求助目光,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便只得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将如今纷繁复杂、一触即发的情势抽丝剥茧般梳理一二:太后如今虽一人深处宫闱、看似以孤立无援的单薄之身对抗占领帝国都城的数万郭家军,却显得毫不势微。 不过,郭伯父终究与那些在这个乱世中枉顾君臣尊卑、渴望自己称王称霸的乱臣不同,安歌内心对他的“君子之道”油然而生无上敬佩,但如今面对棋高一着、来势汹汹的李太后,不由得更加担忧,留给郭氏残存于世的血脉保命时机已然不多了。 高台上的太后早已朱唇轻启,“慕容彦超坏了本宫两个爱子的性命,本宫就算追他到天涯海角,都要与他报了这叛君弑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她微扬起尖刻的下颚,眼神轻眯,望穿宫墙凝视远方,“本宫还记得先帝离世前,叛臣李守贞家眷李符氏曾伴随左右进献谗言,枢密使若是知晓这女子踪迹,本宫还是劝你尽快把她交出来,算你和郭氏对先帝、对大汉尽忠尽孝,也算你将功补过了。” 安歌嘴唇紧抿,手中紧握的剑戟也被其任由紧张拿捏的“咯咯”直响,人生的各种艰难选择,总是那么地突如其来,总是那么地令人措手不及。 她怔怔地望着这双曾经沾满刘承祐身体鲜血的手,似乎看到高台之上的他用瘦削的魂魄交叠着手臂,满脸挑衅的嘲笑道,“李夫人,你总说自己问心无愧,如今推了别人作了你的替罪羊,怎得又装作若无其事而一言不发起来?你不过也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罢了。” 这边郭威尚未对太后的要挟有所反应,整个宫闱便笼罩在随之而来的那份不寻常的紧张气息之中。 “报!” “急报!” “北方急报!” 三队禁卫军依次将层峦叠嶂的巍峨宫门开启,下马疾行的通信郎官飞速奔跑呐喊着,为这个本就处于风口浪尖的帝国带来又一次难以判定的命运锤摆。 李后心里一惊,“所为何事?” 风尘仆仆的郎官高耸的冠羽之间,因长途跋涉沾染的雪花未化,为偌大广场的屏息凝神更添压迫注脚,“报太后,辽帝率骑兵数万入侵边境,又有驻扎五百汉军反水,内丘、饶阳已被攻陷,成德危急、安国不安!” 瞬间,全场皆惊,嗡嗡低语,彼此间几乎都能听到心脏动律如鼓。 “这可如何是好?” “岂非这辽军要在我大汉风雨飘摇之际卷土重来么?” “内政未稳,外敌强弩,皆是不祥之兆啊!” “肃静!”这犹如当头一棒的消息显然并非在李太后就金时局面的预料之中,“此乃我大汉内外交困之时,众爱卿必要携手进退、共渡难关,有谁愿请缨前去讨伐鞑虏,新帝与本宫将重重有赏!” 郭威毫无惧色地复而叩首,率先高呼,“国难当头,微臣愿率军出征,负荆请罪,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枢密使长途跋涉前来救驾,尚未喘息片刻,本宫又怎得忍心令尔辛劳奔波北上作战?”不知是议事时间过长,或是李后确实已年长体衰,声音不似方才般中气十足,她试探着询问,单薄的音色渴望着能够得到更多确切的呼应,“除枢密使外,可还有其他爱卿愿为我大汉请缨出征?” “可还有其他爱卿愿为我大汉出征?” 王峻见状,忖度片刻后拱手诚禀,“太后息怒,先帝在世之时,为平四方安定,文将多驻扎京都,武将皆拱卫边疆,如今环顾四周,臣等并非胆小如鼠,实则无兵可遣,不过微臣皆愿受枢密使调遣,一同前往边境迎战辽寇。” “其他爱卿呢?”李后心有不甘,环视一周将目光锁定在一人之身,“冯太师今日为何始终惜言不发?” 太师冯道自从辽国归顺大汉后,被两代君主重用至今。他本就因白胡长及腰端而著称“仙风道骨”,如今又因国丧而袭一身孝服,更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气息。 冯道习惯性地轻捋胡须末梢,鼻息轻逸一丝难以察觉的嗤笑,而后正襟而立,“启禀太后,强敌已至我朝咽喉,若不迅速出兵,难保现时安稳。此战凶险万分,以抗辽经验和军事策略而言,唯有符彦卿将军能与枢密使媲美,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枢密使又自请出战,一切局势和决策早已分明,臣便缄默至今、认为无需再言。战机不容延误,还请太后早下懿旨。” 李太后仿佛从冯道的话中琢磨出另一层意思,一个“引君入瓮”的计谋顿时在脑海中酝酿而成,纠结的内心略微松泛少许,紧皱的眉间终也得到平展的喘息,“既如此,因事态紧急、敌情险峻,本宫便劳烦枢密使亲自北上,解我大汉燃眉之急,还望枢密使和一众将士能够平安归来。”
“臣领旨谢恩,必不负太后、新帝及万民期望,不胜不归!” 郭威叩首以拜,伏地时,面对着身前石砖上残存的浮冰,终于其间,反射出久而未见却又一闪而过的隐秘笑颜。 “皇考高祖皇帝子侄徐州节度使承赟,明慧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慰宗庙,告于天地,请于寿毅皇太后,与内文外武群臣同议共辞,即日遣法驾迎取来汴嗣皇帝位。” 腊月初一是夜,郭威除留部分郭氏兵马拱卫京都以外,其余人等皆随同出战,与此同步,太师冯道连同王峻亦带领仪仗队伍浩荡出发,前往徐州恭迎新帝,两支队伍,一南一北,攘外安内,仿若如天平的两端,令帝国一切纷乱平衡既往,归位如常。 安歌跟随郭威大军一路跋涉,入夜也几乎从未安寐,出了城门之后,为避人耳目,自己便很少与郭威接触,又因赵元朗时刻护伯父于左右,静夜里,身侧的夏虞侯早在行军打仗的来往奔波中练就了一套骑马浅憩的绝活,唯留下毫无睡意的安歌此时踽踽独行、无人相谈,顿觉无趣极了。 步兵手中的火把红苗闪过,一位身驾高头大马器宇不凡之人在安歌前方不远处,一见那人身着紫袍,安歌便扬起马鞭,催促着步云天下追赶到那人身边,“伯父,今日朝堂之上真是凶险……” 谁知那人回过头来,竟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庞。 “你是谁?怎着郭将军的紫蟒袍服?” “你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子,容貌青葱俏丽,怎得却生得如此利令智昏,连鄙人范质这一双迷离的老花眼都不及,哈哈哈哈!” 安歌见那人竟一眼识破了自己的女装身份,反倒无暇追究他言语间的犀利冒犯,她略显羞赧地扶了扶头盔,“您和伯父年纪相仿,身形又像,加之这乌漆墨黑之地,才将老伯与伯父认错,还请老伯莫怪。” 范质满面红光,满脸欣赏地看着安歌,只令人觉得他好似游离于这尘世之外,逍遥似神仙,“你唤老夫的这声‘老伯’,让老夫觉得郭将军不仅为人坦荡惜才,连身边的亲信大多都是可与之共谋之人,当真应了那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呐。” 安歌滴溜溜地转着黑眸,双唇微撅佯装不解,“您说大多数可共谋,难道还有不可共谋之人么?” “萧寺驮良马,元从竺国来。空知有善月,不解走肖台。”范质依旧笑容不减,并住食指与中指对准前方,摇头晃脑间信手拈来地哼出几句梨园戏文,“有些人啊,小器得很呢。” 安歌尚在琢磨这几句词所隐藏的含义为何,郭威早已调转马头走到他们面前介绍到,“范先生,这是符彦卿将军最为器重的少将军符昭华。小昭华,这是朝中翰林学士范质先生,本将之前在军中每每接到政令诏书,便惊奇拟诏之人对于军政与文字的驾轻就熟和气势如虹,暗自慨叹此人的文韬武略与真知灼见甚盖宰相气宇,如今承蒙先生不弃,竟愿加入本将麾下,实属三生有幸。”他满脸关切地询问,“入夜露水深沉、寒气逼人,先生可否再加件绒衣御寒?” “将军关怀,范质着实不敢当,惟愿借此时机,就前路之事与将军详谈一二,不知可否?” “甚好,甚好!先生请随我前来。” 身侧的赵元朗早已知会此话含义,便不再追随郭威坐骑,只得和安歌齐头并驱走在后面,远远观望前方二人抵肩而谈。 安歌见一向沉着稳重的赵元朗此刻眉头深锁,一言不发,便凑上前去询问缘由。 “将军像是被他蛊惑住一般,全盘都听这个范质的,这情形总让我想到李守贞和那个会看相的僧人……meimei,你得劝劝将军,咱们不能任由其肆意摆布。” “我反觉这人不愧为翰林学士,言语间颇有智慧哲理,为人又风趣幽默,哪是总伦之流可媲美的?元朗兄一向待人温和平顺,为何今日言语间如此偏颇?” “若连你也不信,那就只当我多嘴罢了。”说罢,赵元朗便气鼓鼓地快马前行几步,不再与安歌并肩而走。 疑窦丛生的安歌满脸迷茫,一阵阵接踵而来的怪异之感顿时充盈于心——这赵元朗今日性情虽不似往常,其所言着实有几分道理,究竟范质何德何能可令郭伯父在短时间内如此信任器重? 然郭伯父自从出走汴梁后,看似夜晚仍命全员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赴战场,却全无往常直面大战来临之时如泰山压顶般的紧张决绝,前方有契丹之狼卧榻鼾睡,后方有大汉新君虎视眈眈,郭家军和仅存的几枚郭氏血脉逃出生天的出路究竟能有几何? 还有方才范质口中那些诗文的真实指向,究竟谁可亲近?谁又该当疏离?信任与脆弱,忠诚与反叛,狭隘与广博,三重交叠,愈发令安歌融入这迷离困顿的漫漫暗夜之中,百思不得其解,百视难辨忠jian。 乌云缭绕,明月隐却,只闻几声突兀的神鸦嘶鸣盘旋,更为这青金石般的深邃墨色谧夜,尽添几分数不清、道不尽的落寞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