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禅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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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作《陈让禅位表》有云,地居臣子,不以小忠挠志,情兼家国,不以细行婴心。 旭日初升,郭威“黄袍加身”的讯息已不胫而走。 他请赵元朗前往銮驾所行之地代其向刘赟请罪,并派人快马加鞭回奏于李太后,信笺之上别无赘述妄言,唯有十字表愿诚恳凝练其间——“请奉汉宗庙,事太后为母。” 乾祐三年腊月二十五,郭家军安然返回汴梁,所经韦州、七里店等重要关隘,一路守城将领皆开门迎接、畅行无阻,郭氏军纪言明、秋毫无犯,且整军举动言行之间英姿勃发气韵缭绕,如天兵天将行走于凡间,为万民夺目、交口称道。 坐镇于宫中的李太后本想凭借新帝及刘崇之力进行最后一搏,未曾想,新君銮驾早于前日及宋州之时便彻底停滞,只因王峻得知澶州消息后,便以“护主”之名阻拦銮驾前行,同行的太师冯道也如旁观者一般不关己事、暗自倒戈。而其父河东节度使刘崇也在迟疑犹豫间,贻误了将郭氏军队拦截于黄河以北的最佳战机。 一墙之隔的宫外,文武百官早已臣服于大势在握的郭氏脚下,山呼之声不息于耳,拜谒之礼经久不绝,分崩离析了汉室和李后最后一丝渺茫希冀。 自此,天理诏命,明悉尽现。 大汉刘氏气数倾颓,孤木难支。 立见,人心向背,俯仰之间。 蛰伏郭氏克尽乖舛,腾必九天。 李太后与郭威在紫宸殿的会面约莫已有一炷香的光景。 安歌站在殿外悠长石阶的尽头,望着眼前一重又一重层叠起伏的殿宇飞檐,以及穿越这宫墙之外可以想见的锦绣河山,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君临天下的心潮澎湃,那是一种似乎凭谁也难以跨越的手握斗转星移而带来的无上诱惑。 滋生的野心如溃坝决堤,前行着,收获着,敦促着人们千百年来为着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皇权铤而走险,前行着,失去着,终将淹没心底仅存无几的理智与纯洁,曾几何时,亲密无间的故人旧友,或许也将被它的冷酷无情凉透心底、离散成空。 安歌心底沉浸的哀鸣久久盘桓,伴着一声清厉的“吱呀”声响,身后的紫宸殿一双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悠远而持久的寂静过后,从殿内传来了一抹无比沧桑而又老迈羸弱的女声,“传本宫懿旨……废刘赟,贬至湘阴公……命侍中郭威代以监国,五日后行禅位之礼。” “多谢太后恩典!”郭威的红色氅衣在转身瞬间发出了雷厉风行的簌簌声响,只见他器宇轩昂地从高企的门槛迈出,双眼微眯,将此刻浩瀚泛白的天空尽收眼底,却满目深邃,无关悲喜。 紫宸殿,本该是离紫微星辰最近的殿宇,此刻,却与手可摘星辰的权力之巅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安歌跟随其后缓缓前行,所经过身侧的侍卫臣子皆俯首帖耳,下跪请安,如海浪般绵延起伏。 身后宫门沉闷的闭合声倏忽响起,好似将其中那位再无依靠的孤老之人从此隔绝于世。 安歌再也支撑不住几个月以来所经历的一番番物是人非的苦痛与自责,她心中笃定了一个念想,飞奔着折返到高耸的紫宸宫殿门前,跪倒在地,长拜不起。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似乎也在发泄着心底积重难返的未了心结,“太后娘娘,民女符安歌数次违逆您的懿旨,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甘愿受到责罚!” 见门内迟迟未有回应,安歌望着从怀中掏出的两只精美华胜,不禁泪眼婆娑。若无这双华胜,她不会得到当时还是李皇后的垂青从而前往栾城救父,若无这双华胜,她也无法见证先太子曾经的霁月清风和李后给予自己最大的信任。如今,她弑君叛国,与多次拯救自己的李太后走到不共戴天之仇的地步,长路辗转,回头望去,始料未及。 所以这双华胜,她不敢留,焉不忍留。 她将锦囊递到内监面前,几近恳求,“还请大人将此呈禀太后完璧归赵。民女有罪,无颜面见。” 之后,她朝上位之人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五叩之礼。 正要起身离去,就被刚从殿内走出的内监叫住,“小符将军,太后命您将此华胜收下,太后的原话是……”安歌怔怔地望着期间绣着的精细的飞腾龙纹,百感交集,“您是她终其一生所见最为奇特的孩子,她虽好奇,如今却已是残年风烛,故便由这双华胜来替她看看,您究竟会得到怎样的人生罢。” 安歌知晓,这是太后对她施加的最为残酷的惩戒和告别,将穷其一生,如影随形。 禅位大典前一日,是漫漫冬日里罕见的碧空晴日高悬,安歌和夏尚直站在高耸的城墙上已是半日有余,听闻郭氏在邺城的家人启程已有数日,大致算来应该能够在登基典礼之前赶到,想到这其中便有许久未见惦念依旧的绛珠,夏尚直便拉着安歌在这城楼之上接受阳光的洗礼,也算肆意享受着长冬里得来不易的温暖常驻。 然而,当远处一行绵长的队伍映入两人眼帘之时,安歌激动地恨不得直接从城墙上翻出去迎接,原是那黑色旌旗之上的“符”字顿时侵占了她的满心满目! 安歌一路飞奔到队首之人的骏马前,泪眼婆娑,似是要将近来无所安放的委屈和心酸一股脑的发泄出来,“父亲,女儿好想念您!” 符彦卿当即下马将安歌拥入怀中,眼眶早已浸润通红,自安歌追随自己从军、以男儿身份示人之后,他便很少再看到她示弱的一面,对自己更无甚小儿女扭捏撒娇姿态。 如今经历先夫崇训和郭家亲眷天上人间的生死离别以后,这份父女间的久别重逢与互道安好,在这滔天乱世之中竟显得尤为珍贵,真情流露更是情难自持。 “接到太后禅位懿旨,怕生变故,我便从青州出发与郭氏邺城亲眷汇合至一处后赶来,郭家仅剩的血脉于此,万万不得再行有失。” 郭威见怀中的情绪激动的安歌慢慢平静下来,悄声说道,“他们刚刚在城外祭拜过亲族的坟茔,心情难过的很,咱们也莫要郭将军久侯,还是早些让郭氏全族前去团聚罢。” 那一日,郭威与全族亲眷回到了已不复完整和温馨如故的府邸,满目疮痍之间,生者之身与逝者之魂在这个曾经生活的家园终得聚首。据说,那一夜,汴梁城东一角哭声震天,闻者皆感同身受,似切肤之痛,如肝肠寸断。 坐落于几里外的客栈之中,安歌倚坐在父亲身旁,牢牢地抱着他宽厚的臂膀,安稳地进入梦乡,贪婪地享受着这半年来为数不多踏实得能够休憩至天亮的夜晚。 梦中的她回到儿时和父亲一起习武、与昭信一起嬉闹的时光,还有余光中可以清晰瞥见的那位永远默默守候在侧的善良姑娘。 元月初五的晨曦,好似比每一个冬季的清晨都来得更早更亮。 辰时过半,安歌便与父亲身着最为隆重威武的戎装、头戴凤翅兜盔赶往崇元殿广场,伴着无数柄明黄色旌旗在巍峨广场上飞舞飘荡,来自各州郡所拜臣的节度使及朝中高级官员早已在两侧垂首恭候,于他们身后,一架架巨型响鼓高悬于空,太常卿、太乐令、主簿及太祝带领抱有各色乐器的近百位乐工紧凑跪踞于广场两侧,偌大的崇元殿前广场,已是人头攒动、万事俱备。 安歌偷偷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殿宇门廊,晨间原本温吞的日光打在所放置的三座金黄色宝座尖顶之上,顿时反射成耀眼无比的金色连城光芒,直令其双眼眩晕闪烁许久。 符彦卿在旁听到安歌慨叹后,朝她低声叨念了句,“帝王之兴,必俟天命,苟有代谢,皆非人事。”他侧过头望着揉着眼睛的女儿,颇感欣慰又笑意盈盈地说道,“将军他一路走来不易,用所有的忠诚与家人的血债换来这柄皇权,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相比于至尊之位,我更希望我的儿女家人,一生如意,平安喜乐,所有的苦难,为父愿为你们承担。” 巳时已至,上元礼乐之声骤然响起,角、萧、笳、笛四奏和鸣,似龙吟彪吼,似凤翔九天,肃炼威严,震彻心扉。 乐礼萦绕之时,李太后拄着她那柄略显磨损的黄金拐杖重新出现在大殿之上,只不过与半月前相比,银发已从两鬓快速蔓延丛生,步履更显蹒跚无助,身侧也多了位內侍给予其搀扶借力。 她在中间的一方宝座之前立定,两位女官各执金黄圣旨的一侧屈膝俯首,在太后的示意下,将卷轴徐徐铺展开来。 场下所有人屏息肃立,礼乐奏鸣也在完成开场篇章之后暂时将息,全场如万马齐喑,皆激动地等待着堂上这位代表大汉最高权柄之人,诰示着之于这个命途多舛的中原帝国和泱泱万民又一次巨大的命运变迁。 “大汉高祖、二世隐帝在位四载有余,外敌强弩,内忧频生,幸赖列祖圣灵,于此乱世夹缝之中危而复存。然今仰瞻天象,俯察民心,炎刘之数近终,行运在乎郭氏。所侍晋汉四世之主,神武之迹斑斑夺目,光曜明德动地感天。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唐尧不私君权于厥子,而名播万世于无穷。大汉刘氏今承古制,追踵尧典,禅位于天雄军节度使、枢密使郭氏文仲,克明俊德,顺承天命。” 太后的声音虽然依旧尊贵而高傲,却掩饰不住期间数次迸发的哽咽难持。她敷满粳粉的精致面颊终究被夺眶而出的一串串泪珠毁于一旦,它们溅在身前的圣旨之上,洇湿的点点墨迹,终也意味着大汉尊荣的不复存续。 夫君和长子穷其一生打下的江山,最后竟完结于本无过错的自己手中,逝者已矣,她不能再怪罪于任性执拗的次子,他终究也为了自己的狂妄偏执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汉之于后晋如此,郭氏之于刘氏也可以如此,这是刘氏必须偿还的孽与债,“舍此蕴已复趣他蕴”,不过如是。 全场臣子高声叩拜齐呼,“谨遵太后懿旨!大汉圣明慨德,万民永世不忘!” 与此同时,东西两侧各九面皮鼓齐齐擂动,犹如震天惊雷般平地而起、直冲云霄。 此时,郭威衣着黑红相间的皇帝衮服莅临于崇元殿高台之上,衮服衣裳以龙、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为饰,日月分列两肩,星辰列于身后,象征着新君“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使命高悬其身。 新君由四组所持金黄团扇的內侍引领至至尊皇位,两名高阶女官抬有一席深漆色牌位位列新君之右,左侧则为身着华服、高髻入云却显老态龙钟的李太后。 內侍手中镶满金箔的团扇好似落入凡尘的红日,璀璨的金光引领着众人视线的焦点齐聚之上,更令人心生肃凛、望而生畏。 密集的鼓点响彻到极致戛然而止,随即长角鸣号接踵而至。悠长的吹奏声中,四组团扇一一利落抬起,岿然不动的十二束冕旒之后,终而露出大地新主的隆准龙颜——胼须美髯,姿表英异,目光外射,体辄肃然! 李太后从身侧女官手中接过传国玉玺,踱步至新君身前,亲自交至其手,郭威俯身答谢后,将这枚象征着国运与君权的玉玺高举过顶。 瞬间,全场人心激昂,三跪九叩之间高声疾呼,齐整声浪贯穿天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乃周室之裔,虢叔之后,国号宜曰周,年号广顺。为母李太后上尊号昭圣皇太后,追立夫人柴氏为圣穆皇后。” 郭威微微侧头望着身旁柴皇后的灵位,好似看到那个雨中初见的姑娘笑靥如花地凝视着自己,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抹被人信赖和寄予厚望的亮光,数十年如一日的奋斗,终于换来了今日万人之上的万丈荣光。纵然她已幻化成一抹香魂,但从此以后,自己不论走到哪里,终究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那个永远在心底永远珍藏、那份娇艳容颜永远不会老去的她,与自己携手共看共治这方浩渺无垠的秀丽天下! 还有曾陪伴他多年的杨氏、张氏和几位在那场浩劫中撒手人寰的幼子在眼前浮现,脚下这方偌大的天下,是如此之广阔喧嚣,却又如此孤寒寂寥。 他略平复了心绪,继续用激扬的声音将自己初登大宝的政令治风颁告於天地,“朕起于寒微,备尝艰苦,旦为帝王,不敢厚自奉养而轻民用,故宫中奢靡之风皆止,毋积无用器物以为享乐。朕生长军旅,不亲学问,未知治天下之道,文武官有益国利民之术,咸宜直抒,勿事辞藻。旧时过度族诛籍没等酷吏酷罚之罪,今日以后,首割其弊,罪人若非反逆,无得诛及亲族、籍没家赀。” 随后,周帝册封奖赏诸将,朝内格局因各方英才集聚而焕然一新:加王峻为同平章事,晋封符彦卿为淮阳王、任天平军节度使,拜范质为中书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赐义子柴荣“郭”姓,任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内侄李重进为内殿直都知。 众臣各司其职,复而叩拜谢恩。 典礼即毕,一元复始,周继汉室,万象更新。 太和之乐,壮阔波澜,周室清风,拂满中原。 是夜,安歌与父亲被邀请参加宫中团圆家宴,席间,故友亲朋觥筹交错,道不尽人生沉浮的无常变迁,数不清风流人物的喜乐悲思。 郭威将郭荣与依旧以男儿形象现身的安歌唤到身前,慨叹万千地说道,“小昭华,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重逢,也是这样的夜晚,我们把酒言欢,三年后,又是一场家宴,我们多了许多人,也少了许多人,人生因收获而喜悦众多,也因失去而哀恸众多,但是心底有些追求,还是依旧顽固如初。朕一直说,能看到你们这份一如既往的坚持,朕颇感欣慰,也颇为欢喜。” 安歌与郭荣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后饱含泪珠,捧杯默契相视一笑。 郭威将这幅景象尽收眼底,历尽沧桑的眉宇之间总算增添几分欢欣,“今日大典之上,朕封赏了诸位有功之将,但是却唯独缺漏了最重要的一个,”他用食指指虚点向安歌,满眼间皆是宠溺,“小昭华,朕想给你一个最大的恩典,比你父亲的官职都会更大,你可否愿意?” 数杯烈酒下肚之后,安歌已略有微醺,尖尖虎牙微露地嬉笑道,“父亲身为淮阳王已身居万人之上,陛下莫不是要封民女为太子,再做大周的第二位女皇帝?” “昭华莫要放肆!”不远处的符彦卿闻声起身,跪坐于安歌身侧,低声呵斥,“还请陛下饶恕小女失言之罪。昭华举止无规,是微臣教导不善之过,日后必带回符家军好生教导,再行卫国保家之事,以敬谢圣上宽厚恩德。” 听闻此言,郭威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冠侯怎得如此谨慎?今日家宴伊始,朕早已言明,不言君臣之礼。再者,今世朝代更迭,各路英豪人物皆凭自身本领夺权登顶,若是小昭华日后夺了朕的权,朕绝不惊诧,因为朕相信,她有这个能耐!” 见符彦卿脸色越发苍白,郭威也不好将玩笑讲得愈发出格,他稍凛正色,端起酒斛,望着眼前一双无比相配的璧人,眉头又重聚了几分愁容,“其实,朕的本意是看我们两家的孩子,一个失了夫君,一个丧了妻子,两人本就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何苦非得要孤零零地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况且,像你这么好的女儿,朕又怎么舍得让她终身奔命于刀剑无眼的疆场,整日在生死交界徘徊呢?” 安歌听到陛下此言,本来略有混沌的神思瞬间清醒了大半,冷汗悄然袭来,浸湿了贴身衣襟,脸颊也突感guntang灼烧,耳畔的舞乐之声更好似越发遥远,只听到自己激动难安的胸膛间迸发的律动怦然。 她不知该怎样抉择和给予答复,只是下意识不停歇地用指甲抠着膝下的软垫,外表平静而又内心焦灼地等待着父亲与郭荣的最终回应。 几秒时间,竟如同患有离梦之人的漫漫长夜,痛苦难捱。 “启禀陛下,宋州急报!” 殿内一派馨祥的氛围瞬间被堂下破门而入的内侍一扫而空。
“启禀陛下!”內侍匍匐在地,惊慌失措间身体抖若筛糠,“湘阴公殁了!” “什么?”郭威刹那间扶台而起,因酒后眩晕作祟身体失了平衡,幸得郭荣眼疾手快扶住,才不致其跌倒在地,“他为何突然就殁了?” “是……”內侍佝偻成一团,用颤颤巍巍的蚊弱声音回禀,“是赵元朗将军诛杀了他……” “放肆!”郭威盛怒之下掀翻了桌台,瓷盘和其上的浆果酒水淅淅沥沥地滚洒了满地。 符彦卿带着已完全瞠目结舌的安歌跟随殿内众皇亲齐齐下跪,恳请圣上保重龙体,克制滔天般的雷霆之怒。 “自从澶州无奈承揽大任之后的每一步,朕都走得万般小心谨慎,从太后、河东节度使到湘阴公,朕都极力安抚,也愿意给予他们和从前毫无二致的极致荣耀……”郭威仰天长叹,几乎到了捶足顿胸的痛苦地步,“可是,赵元朗竟擅作主张犯下如此罪孽,将朕在万民之中的形象毁于一旦,更枉费了朕之前对他的百般信任和悉心调教,当真可恶至极!” 郭荣担忧地望了眼早已魂不守舍的安歌,小心翼翼地试探,“敢问父亲,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郭威瘫坐在龙椅之上,口中喘着粗气,“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荣儿你留下帮朕起草一份罪己诏送予河东节度使,”他扶额闭目,顺势无力地摆了摆宽大的常服袖口示意,“其余人等先行退下罢。” 符彦卿从李重进手中接过宝蓝色修长披风,搭在安歌肩头,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安歌一路顺着殿前甬道前行,看着她丢了魂一般的神情,他们想劝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抑制不住接连扼腕叹息。 突然间,安歌止住了脚步,极速回转过身,在披风飘扬着画了半个圈后,一把跪倒在甬道中央。 在两人惊呼声中,安歌抬起纤纤玉手,止住了他们即将脱口而出的阻拦,“栾城所俘战马疯魔,他舍身跳上马背将我解救;栾城之战命悬一线,他几日不眠不休前往后蜀救我于鬼门关前;暗夜偶遇契丹屠城,我俩带着九死一生的骓儿义结金兰;郊野突遇蛇袭,是他勇猛斩杀巨蟒头颅;河中城破之时,又是他将我和已逝的崇训安然送回郭氏大营。数次舍命相救,今夜我无论如何也要拼死向陛下保他一命!” 在内廷宵禁的打更示意下,侍从依照宫规不得不将符彦卿和李重进请出了滋德殿,面对眼前执拗如男儿的女子,他只得硬着头皮进入内殿向郭威禀奏安歌的长跪不起。 片刻后,郭荣焦急地从殿内奔来,作势要将其搀扶起身,“符妹,不行的,他犯的错我们谁都救不了。” 安歌牢牢摁住他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凝望着他复杂交织的眼神,“抱歉我还是习惯唤您一声‘柴大哥’,刚才陛下说要给予我一个赏赐,还请你代我回禀陛下,民女想保住义兄的一条命,其余的,民女皆可不要。” 郭荣双唇迟疑片刻不经意间的抖动,泄露了他此刻内心隐约迸发的无比失落,他应承着嗫喏,“好,我明白了……” 安歌虽跪在距离殿门较远的甬道上,却能清晰地听到殿内传来郭威无法抑止的愤慨与暴怒,好似闪电惊雷劈头盖脸地接踵而至,令眼前之人毫无招架之力。 她在殿外听得胆战心惊,更为自己的央求施加给郭荣的飞来横祸而感到后悔不迭。 待殿内声势渐息,郭荣脸色苍白地回到安歌身旁并肩而跪。 “对不起……”安歌和他同时脱口而出。 郭荣转过头,朝她脸上挤出了一抹略显狼狈但依旧温暖如初的微笑,“是我对不住你,没能说服陛下。但能看得出,他十分心疼你的身子。说不定待父亲想清楚了,便能保住元朗的一条命。” “柴大哥,这本不该你的事,天寒地冻的夜里,你还是快回吧。” “天寒地冻的夜里,我怎会把你一个人抛在这儿。”郭荣将紧实的臂膀靠近安歌身旁,充满磁性的声线在这只有两人互相陪伴的夜晚显得愈发温润,“我陪你在这一起等。你若累了,便靠着我的肩借力,你若困了,便依靠着我小憩,夜寒风大,还是得把毡帽带上为好。” “柴大哥……” “嗯?”郭荣小心翼翼地将安歌披风上的帽子套在她的额顶,又顺势将敞开两侧的绒衣聚拢到一起。 安歌低头看着圆滚滚且只露双眼的自己,不禁低声嗔笑,“原来你竟也如此絮叨多言。”笑着笑着,心头一阵莫名伤感突然袭来,“从前元朗待人也十分恭谨周到,耿直之中甚至还有些憨傻,或许是从二妹被袭以后,他就开始变得和从前不尽相同了。” 黯淡的眼神昭示着郭荣同样陷入了沉思,“他是一个难以多得的军事奇才,功夫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出色,走到如此地步,着实可惜。他的此番行径,也必定有着自己难以言说的苦衷和不得已罢。” “还不是因为范质?”苦笑和冷笑夹杂在安歌下撇的嘴角,“他怕在陛下面前被范质比下去,为了争恩夺宠,估计才出此自以为聪明的计策罢。毕竟,湘阴公一日不除……” 安歌赶忙止住了极为敏感的大不敬话语,郭荣也颇为默契地将话题转至一旁,“膝盖久跪,易落下病根,你莫要逞强才是。” 她揉了揉泛酸的双膝,抿着嘴将身体缓缓靠在郭荣的右臂之上以予借力,这一下的松懈或许令酒劲后带来的宿醉起了效用,双眼也开始止不住泛沉迷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安歌从沉睡中惊醒之时,已是躺在了西宫侧殿的榻间,突然的翻身而起致使自己一阵头晕目眩,“元朗!” 从旁侍奉的绛珠赶忙凑上前来,适时止住了安歌的满腹担忧,“大小姐,陛下已经下旨并松了口,将赵公子的死罪赦免为流放之刑,您便从此放下心罢。” “真是万幸!”安歌欣喜过后,黯然地反手摸着依旧略显灼热的双颊,显得十分羞赧,“昨夜酒喝多了,本来跪踞着求情,竟反倒一觉睡到天亮,实在丢人。” “郭将军果然知道您会为这事纠结……”绛珠捂着嘴偷笑道,“他让奴婢在您醒来后告予于您,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且万万不会告诉他人,让您定要宽心。” “昨夜是他送我回来的?” “是!”绛珠拉长了应答的声调,眉飞色舞间,嘴角好似愈发要翘到天上,“郭将军把您放下来时,您还一直抱着人家的臂膀不撒手,他在榻边陪坐了很久,您才松了手。” “姑姑莫要再说了!”安歌想到昨日圣上有意赐婚时郭荣的犹豫不决,苦笑着便要起身,“快去收拾行李罢,我看还是早日随父亲打道回府为好。” “这恐怕不能遂了您的愿。”没想到,此时反倒轮上已算是饱经世事的绛珠少有地扭捏起来,“陛下刚刚给尚直和老身赐了婚,大小姐您怎能在此时弃我们而去呢?” 话音将落,一缕幽然梅香从窗棱缝隙四溢而入,仿佛带着安歌回到太原府邸那般曾经短暂美好的光景之中,那里曾有君欣与元朗情窦初开的怦然心动,只是梅香易飘散,故人亦如是。 “这便当真是件极大的喜事。” 安歌如今总会时常恍惚,有些人,有些事,好的坏的,皆从未预料,竟会走到眼前这番景象地步。 世人常道,青山在,人易老。 却也终将是,凛冬之后,春暖花开。 她仰头微笑间深吸着这抹沁人心脾的如故清香,自崇训走后持续已久的伤感神思终于浮现出一丝舒缓轻移的浅浅迹象。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