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赫蕾娅

    回应着期许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回想着。

    “那时……是在一阵巨浪过后，恐怖的力量近乎将龙骨扯断。雷电轰鸣，切裂云层，一瞬的光亮让我有机会看清现况。”

    “虽然船长和那个吟游诗人都还待在甲板，但我们所有人都清楚，沉默只是时间问题。”

    “暴雨把蜡烛浇灭了，舱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气氛压抑的可怕，祷告声与抽泣相交错，时不时还参杂着几句怒骂。”

    “我看见有绝望的人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掀起桌布拧成长条，系在一根相对完好的木梁上，另一头留下了脑袋般大小的空间。当一切准备妥当，他踢开垫脚的板凳。”

    “不到半分钟，他的身体便停止了无意识痉挛，仅有指尖还在微微抽动。一切都发生的如此悄无声息，整个过程也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仅是静静看着，再没有与任何人谈起。”

    “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又一次撞向暗礁，却连哭声也无法听到。”

    “乘客的脸上是那种近乎于呆滞的绝望，跌倒了，便蜷缩在地上默默等待死亡。漆黑的海洋露出獠牙，咧开狰狞的巨口，它舔舐猎物，似乎要将躯干与灵魂一并吞噬。”

    “海啸将鸾尾花号高高举起，又随意的扔在凸起的礁石中央，船身被牢牢卡住，动弹不得。”

    “冈萨雷斯——我亲眼看见他被崩裂的缆绳抽倒，歌声戛然而止，探上甲板的浪花卷走了他从不离手的七弦琴。失去了歌声的引导，环绕船体的藏青色符文剧烈颤动，发出了玻璃挤压般的崩碎声，一个个逐渐暗淡，消失不见。”

    “丧失这最后一层屏障，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所有人都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儿一般孱弱。”

    “我抱上一条浮板随浪飘荡，鸢尾花的第三根桅杆也在暴雨中折断，我们看着这艘庞然大物轰然垮塌，心中那份悲戚与激起的波涛融合。”

    “皮肤青紫，嘴唇发乌，我无法控制双腿的痉挛，意识在缓缓挣脱身体。失温犹如死神的耳语，将我一点一点引入深渊。”

    “冰冷的海水不停地往我口中灌去，神经早已被冲刷的麻木，我渐渐失去了感受寒冷的能力。母亲、小贝格特、约翰、科恩……他们样貌的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我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没有力气在坚持下去了。”

    “恍惚间，我隐约听见海面回荡着歌声——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缥缈的咏叹调，与冈萨雷斯的旋律相近，只不过更为澄澈，更加空灵。它犹如穿越云层的飞鸟振翅，以轻柔的风降下甘霖，携来转机；又仿佛轻柔月光下的摇篮曲，将彼时海面的愤怒与喧嚣如同尘埃般拂去。”

    “我看见阴云散尽，涛声渐息，雾之海被歌声安抚，沉沉睡去。渊黑的海水此刻已恢复深蓝，一轮浑圆皎洁的月，悄悄从散去的乌云后探出头来。”

    “恍若梦境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在洒满月光的无垠海面上，侥幸活下来的大家面面相觑。歌声仍在继续，直到大海彻底波平浪静，循着它的指引，我们将目光放在了礁石一侧——”

    “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位少女，她坐在岩石上，坐在鸾尾花号的废墟中。皓腕胜雪，乌发如云，少女的眼眸水光潋滟，倒映着天空与大海。”

    “她叫赫蕾娅，被冈萨雷斯的歌声吸引，所以才决定在施以援手。同其他族人一样，她也可以凭借歌声安抚大海。海妖是潮汐的子嗣，她们时常会主动救起遇难的水手，而报酬便是一首新的曲子。”

    “于是，冈萨雷斯便唱起了他家乡的一首小调，尽管没有七弦琴的伴奏，他以浑厚的嗓音清唱，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一曲唱罢，赫蕾娅没有离去，她仍沉浸在旋律的余韵中。于是，冈萨雷斯便邀请她一同去往东方。”

    “她迷恋于吟游诗人俊朗的容貌，而冈萨雷斯也因赫蕾娅的歌喉而动情。这对恋人在灾难中相识，他们坠入爱河。”

    “赫蕾娅驱使鱼群，卷起仅剩的财物，同我们一道送往陆地。他们二人在丰饶湾生活了两年，期间赫蕾娅诞下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人与海妖的混血，他继承了赫蕾娅的歌喉与发色，同时也拥有冈萨雷斯琥珀一般黄绿色的眸子——犹如上天赐下的宝物。”

    “二人为孩子取名取名杰拉尔，寓意‘度过风暴的海鸟’。”

    “他们云游诸国，杰拉尔也在一天天长大。冈萨雷斯将琴魔法教授于他，他的歌声从此可以牵引刚风。”

    “人人都向往美好而平静的生活，可故事只有跌宕才值得被诗人传述。”

    “一直以来，冈萨雷斯与赫蕾娅都在尽力用花草为杰拉尔妆点一座安全屋——一片能够隔绝所有伤害的净土。”

    “他们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随着杰拉尔年龄渐长，三人的旅途愈发匆忙。杰拉尔不止一次询问缘由，可每次都会被刻意回避。”

    “不知从何时开始，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木炭焚烧的焦糊味。”

    “连续数天，杰拉尔都被同一个噩梦惊醒：他看见冲天的火焰、惊慌的人群与鲜红的海水，无数的怪物从火光中冲出，残肢与头颅汇聚成血河。他拼命向海边跑去，可还是被扑倒在地，怪物张开花瓣一般的口器，却迟迟没有开始撕咬，他伸出腥臭的舌头舔舐杰拉尔的脸颊，直到梦境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