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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悲欢聚散

之手。其实我一直觉得,祸殃早已种在上一代那里。

    信包似有同感:“有时我想起龙兴公子,每多唏嘘。其家族在他当家时灭亡,人们说他担任家督期间贪图安逸享乐,导致其家的衰败。然而龙兴继任时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思想尚处稚嫩,将其定义为‘昏君’未免残酷。”

    “龙兴被迫打开稻叶山城,其家业灭亡那年,他才十九岁。”信包旁边那人敲着筷子感叹道,“父亲死后龙兴接任家督时,他大约十三四岁。家臣们接二连三地投靠到清洲这边,他家的力量逐年被瓦解。虽说此六年间在战事上互有胜负,但是龙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斗得过我们清洲这边?说他贪图安逸享乐以致败家纯属胡扯!他不是不努力,亡家之后他更努力。真正令人刮目相看的龙兴,其实是家业沦丧后的龙兴。后来他折腾得多猛烈?四处浪战,专跟我们过不去。率众前往伊势的长岛参加血拼之后,附庸于三好家反对我们主公的阵营,转战各地。最后又与义景联合,不惜战死于越前刀祢坂。”

    “亡他们家的其实是他父亲义龙,”有乐旁边那个面色阴晦之人饮着汤说,“骁狠善战有什么用?义龙弑父,为谋权位起兵攻杀其父,以致家臣分裂,已然埋下祸患。‘弑父’为大不祥,将来哪个年代倘如有人鼓吹这样干,世道就真的全然堕落到无可救药了。”

    “蝮蛇”道三小时候被迫在京都妙觉寺出家,他长相美貌而且聪明伶俐。还俗后娶卖油商人的女儿,改行卖油。据说道三卖油手法纯熟,能将油通过一文钱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斗而使油不洒出。

    长井家臣矢野买油时惊异于道三娴熟的技巧,向他指出虽然其卖油的技术纯熟,但终究是商人的技能,如果能将这种技能注入到武艺上,那他就会成为出色的武者。道三于是弃商从武,熟练的掌握了长鎗和火绳鎗的使用。道三的师弟南阳坊是鹫林山常在寺的主持,他是土岐氏重臣长井利隆的弟弟。经南阳坊的推荐,道三自从出仕于长井家族起始,得而平步青云。后来道三毒杀其主公“美浓守护”土岐家的赖艺之弟赖满,两次打败并流放赖艺,霸占其妾及整个家业,成为美浓之主,手段毒辣,近邻诸侯无不震畏。

    义龙是在卖油商人道三成功把美浓守护赖艺放逐之时出生的,母亲曾经身为赖艺妾侍,因此后来又传出义龙为土岐赖艺遗腹子的流言,但根据义龙生前留下的信件,都是承认道三为其父亲,据说迅速激化成父子间严重矛盾的因素就是道三与女婿信长在正德寺会面后所说的一句话:“看来我的子孙也只能为这个年轻人牵马为奴了。”道三是否真说过这句话无从考证,这句话传入耳中却引起了义龙的强烈不满,虽然信长是自己的妹夫,但从小得不到父亲认可的义龙更不会承认这个别家的年轻人是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物。

    义龙的不满令原本就在怀疑他是不是自己亲生子的道三愈加反感。当时道三对义龙的评价是“无能”、“器量不足以担任诸侯”,因此道三暗中决定要把家业传给义龙的弟弟,不料此事被义龙的手下探知,知晓道三有心不让自己继承家督之位,义龙决定先发制人。

    义龙假称病危,有话要交代给弟弟们,将父亲宠爱的两个弟弟召到私宅会面,趁机将二人杀害,正式与道三决裂。道三听到消息后十分惊恐,立刻舍弃稻叶山城,逃奔美浓山中。夺取了稻叶山城的义龙开始讨伐追杀道三,此事得到了西美浓有力豪族“美浓三人众”的支持。

    道三在鹤山布阵与义龙对峙,此时道三的女婿信长也带兵渡河,在户岛、东藏坊布阵,试图支援岳父。义龙的部队向长良川南岸移动,道三率军下山,沿北岸移动,两军开始正面交锋。由于众豪族的支持,此时义龙拥兵达一万七千余人,以土岐氏正嫡的名义向道三宣战,道三仓促间却只能动员到二千七百余人。

    道三写下遗书,当中包含着美浓让国状。遗书中写道:“旧之恶果今报矣,明日之战将五体不全,战死或不是错误,也许有我最后的归宿,但在哪里?”而让国状中写道:“美浓一国现由吾婿‘上总介’所有,信长得此让状,必须遣兵渡此。”其实这封遗书在他死后才到达“上总介”信长之手,他不知道“好女婿”先已赶来了前线。道三率兵与义龙大战于长良川,信长得讯后立即出兵营救,但由于兵力过于悬殊,道三迅速溃败。永禄四年,义龙病死,道三之孙龙兴继承家督,但最终被道三的“贤婿”信长所打败,夺得美浓,为日后的天下布武成功踏出新的一步。

    道三占据美浓之后,凭借其敏锐的嗅觉发现信长非同于常人,在正德寺与信长会面,确定信长并非传言中的“尾张大傻瓜”那般不堪,果断将女儿归蝶嫁于信长并与尾州结为同盟。在道三晚年与长子义龙反目之时,信长毅然发兵援助,可以看出道三的眼光十分精准,虽未能预见到信长将来的大势,但在那个“下克上”风行的战乱时代拥有这般眼界着实罕见。

    父子两军相杀的这场长良川之战,义龙料到“好女婿”信长会派兵前来支援老岳父道三,早已部署兵力在木曾川岸边阻拦清洲军。

    一代枭雄“蝮蛇”道三最终被义龙手下活抓,士卒刺伤道三小腿使其不能逃走,又收缴其兵器,将他弄死之后发生小兵争功的插曲,最终其中一人割下道三的鼻子为证,以下克上而成为诸侯的道三最终也因下克上而死。

    义龙看到部下送来的道三首级时感慨万分,留下一句“我已身负不德之罪”之后便决定剃发出家,法号范可。有些人猜测说范可是唐朝一名有弑父经历的官员,义龙以此表示自嘲。然而义龙在道三被杀之前的弘治元年已经开始使用“范可”之名发布命令。因此“范可”可能只是单纯的道号而已,并无自嘲之意。

    鉴定完道三首级后,清洲军的动向引起了义龙的注意,义龙率军向大良河滩移动,两军便激战于此。清洲方面土方家族的彦三郎等诸将战死,义龙麾下的千石则被森可成刺中膝盖而撤退。双方互有伤亡,战局陷入胶着,然而信长终究还是收到了岳父道三兵败身死的消息,已然无心恋战的清洲军最终在当时的新式武器“铁炮”的掩护下渡河撤退。

    上任之初,义龙首先清剿了道三余党明智氏,据说光秀因而逃亡,也有人说他早就离开了。由于道三在临终之前送了一封信给清洲,大意是说美浓就作为女儿归蝶的嫁妆送给“好女婿”信长了。道三之死使信长与义龙之间的冲突急速增加,为了先发制人,义龙拉拢信长同父异母的庶兄信广一同对付信长,觊觎家督之位的信广很快就倒向美浓的义龙,两人约定由义龙佯攻信广镇守的守山城,然后信广向信长求援,趁信长出兵、居城清洲城防守空虚之际加以夺取。没想到此计被信长看穿,他按兵不动稳守不出,令义龙和信广大失所望,就在义龙命令军队退回美浓后,信长却突然出兵攻打信广,信广战败降伏。义龙又联合信贤对付清洲,然而信贤被流放后,信长的meimei犬山殿丈夫信清因瓜分信贤旧领的问题而与信长起冲突,信长打跑妹夫,联姻美浓的远山家族,回将义龙一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义龙为了对付信长算无遗策,却没料到夺走他生命的并非他在战场上的任何一个敌人,而是无形无影的病魔。在劝诱“犬山铁斋”信清倒戈后不久,义龙患了当时无药可医的绝症“癞病”,也就是麻风病。永禄四年,义龙在病痛的百般折磨中病殁,时年三十五岁。只留下一个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梦想和一首辞世词:“三十余岁,守护人天。刹那一句,佛祖不传。”

    我忍不住小声问信包:“他meimei去哪里了?”

    “谁meimei?义龙吗?哦,她呀……”信包转面之际,我以为终于要有答案了,没想到他们几兄弟一齐摇头。“不清楚!”

    有乐见我吮着调匙,难抑失望,他不由感到好笑,说道:“你别到处打听了,我们还真不清楚。想知道他老婆在哪儿,直接问我哥去吧!”我摇了摇头,不无懊恼的说道:“我问过了,他也说不清楚。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老婆去哪里了,哪有这种事呢?”

    “我清楚,”信雄晃动大脑袋,在我脚边发出甜嫩好听的声音,说道:“肯带我去你家,我就告诉你。”

    “闭嘴!”好几只手一齐伸过来卯他脑袋。信包瞪视道,“茶筅儿,你又……”

    我已经习惯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反应大。望着信雄被几个叔父赶进里屋,我正要起身,有乐拉我坐下,说道:“让信雄去睡他的觉,你别管他。不要宠着信雄,不然这小子以后就粘住你了。”

    瞥见信雄又趴在门后张望,我心里暗感无奈:“他已经粘了。”

    有乐勺汤入碗,见那几个家伙悄觑我,就指了指,说道:“她也是新到我们家的。属于女眷……”信雄扒着门缝儿小声问:“应该算谁房里的女眷?”信照伸头问他:“你在谁房里?”信雄在里面低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在信包这里睡。”

    “他房子怎么了?”模样干净之人问了一声,信照摇头笑道,“他自己点火烧坏了。”

    有乐在我旁边指点道:“这位是大友亲家。信包旁边那个是市桥长胜,美浓豪族市桥长利的长子,父子都在我们家出仕。我旁边那个是幽斋的儿子三斋。”那两人纷纷恭躬施礼,面色阴晦之人也向我行礼道:“小人三斋,日前见过殿下了。”有乐笑道:“不要客气,你父子跟她也算得世交。而且大家同是茶道中人。”

    门外有人经过,见模样干净之人向我拜揖,在廊间问了一声:“亲家,怎么不去找你爸爸?却先在这儿吃上了……”有乐伸头问道:“宗滴还没回来吗?刚才好像听谁在外边嚷嚷说找到他了……”廊外那人说道:“那是他们先找到光秀大人了。听说他和一铁公飘进山林,互相抱怨,纠缠不休。”

    房间里的人听了皆笑了起来。有乐摇头说道:“谁会想到把他们两人放进一个篮子里同飞?能想到这一招的那个家伙肯定是‘恶搞能手’。”信包忍笑说道:“你不懂。就要把他们俩个放到一起,能想到这样做的人是天才。”

    “还没找到家父吗?”模样干净之人连忙起身走出,迳到廊外询问,“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回来了,”廊外那人说道,“就只有你父亲和清秀大人那一队还没着落。不知被风吹去哪儿了?”

    “宗麟父子他们大友家跟幸侃是敌人来着,”信照低声问道,“他们会不会在咱们家撞上,然后打起来?万一开干,幸侃又变成‘千手如来’状,甩无数巴掌抽宗麟的场面须不好看……”

    “应该不会,”信包旁边那个名叫“长胜”的家伙小声说,“专门有一帮人轮番陪伴幸侃玩牌,而且听说幸侃睡眠不足,每夜饱受一铁公的折磨,整天没精神出门。趁同屋的一铁公没回来,幸侃从白天睡到晚上,刚睡醒就被拉去邻院吃喝顺便通宵打牌……”

    我听了稍感宽心,起身说道:“你们先慢慢吃,我想回去洗个澡。”有乐问道:“去哪儿洗?”我小声告诉他:“回你姐那边。”有乐笑道:“她们去犬山殿那边还没回来吧?而且阿市那院离这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不如到我那儿洗?”

    我问:“万一正洗着,你老婆冒出来怎么办?”有乐摇头说道:“她没那么快来到。我已让人去盯着河涧那边,看见她一过来就会抢先跑回园子报讯。”信照问道:“那边的断桥搭了几天没搭成,是不是刚搭起来又被你派手下人去偷偷破坏掉了?”有乐笑道:“哪的话?连着又下雨,涧流冲涨,那座老木桥本来早就经不起折腾,都用破坏吗?”长利咬着筷子说道:“我听说咱们mama派娘家人去那儿建石桥,以后不会发生桥断之事了。”有乐懊恼道:“那不是有助于我老婆太容易渡过来了?我一直不想修那个桥是有原因的。哎呀,老妈怎么想的呀?也不为我想想……”

    信包伸筷子指指门外,说道:“走廊尽头拐进去,就是我洗澡的地方。有个封闭的室内浴池,铺以石砖,装修成西洋式样,你去洗洗看?”见我犹豫,他又说道:“里面可以拴门的。怕被人看,你进去后就从室内拉上门闩,别人进不来了,尤其是这家伙!”伸出筷子,朝悄悄拉门伸头的信雄脑袋上啪的一打。

    信雄吃痛缩头不迭。有乐转面笑道:“对,在信包这院里洗也行,洗完了再回此屋又一起吃火锅,倒也方便。”

    我沿廊而行,檐下挂灯,一路亮堂。进入石室,小侍先已点亮了四周的壁灯,躬退而出,随即掩门,在外边说道:“外面有人坐守,夫人有事尽管吩咐。”我四处转觑,见池中清水粼闪,微冒煦暖之气。我忍不住解衣下水浸泡,觉得水甚暖和,洗涤之后,心情清爽,就趴在池边检查衣衫内诸般物品。忽见五德那只小狗在畔,嘴叼一个小镜子放在我旁边,转身又溜开了。

    我忙寻觑叫唤,但见那小狗从墙下一个浅水沟利索地钻出,我探手没抓着它,只触碰了一下柔软之尾。

    “它太可爱了,”我收拾东西揣好,穿上衣服出来寻那只小狗,转到后庭,沿墙下浅水沟觅找,由于看不清,我转回廊下拿了一杆灯笼,复又来寻。转了一会儿,忽想:“咦,这会儿似乎没人跟着,要不要趁机开溜?”

    “去哪儿?”一人问道,“兵荒马乱,还能去哪儿?”

    我探头一瞧,信孝那院里也摆了一席。有个面色苍白的家伙叹道:“就算不兵荒马乱,也去不了哪儿。还不都一样?生不逢时,什么时候才逢时?有的人不论生在什么时候、活在什么地方,总能如鱼得水,过得滋润,不管处于什么环境都能游刃有余。有的人怎样折腾都不行,穿越到哪儿都没活路。还总盼着穿越……”

    “咦,信正怎么在这儿?”我认出这家伙,难免好奇。“他住的藏书小祠堂不是说被烧了吗?难道搬来信孝这里了……”

    信孝旁边一个家伙以巾掩脸,神神秘秘的问道:“真的有‘穿越’?你也信这个?谁告诉你的?提教利吗?”我从花树丛里往那边瞅,只见一个丹巾羽带的小子起身斟酒道:“提教利那帮家伙满嘴跑马车,从来不靠谱吧?我以前还听他们说,政秀寺里面供奉的是一面能帮人打开穿梭之门的神镜,然而我去看过,那不过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寻常得很。信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拿出来玩过,后来放回去了没有?”

    “不记得了,好像忘了放回去。在谁那里,一时想不起来。”信澄以巾掩脸,压低话声说道,“后来那里着火,说是镜子不见了。长重,镜子明明早被我们拿走了,泽彦老和尚为什么那样说?他到底想掩饰什么?”

    “没想掩饰什么,”面色苍白的家伙喝着小酒,苦涩的咂嘴道,“我那间小祠堂着火,纯属意外。不是我故意烧的……”

    “没说你。”信澄以巾掩脸,问道。“不过你真的相信提教利他们所言之事?以你的智慧,不应该这么天真单纯才对呀。那你说未来是怎么样的?”

    “未来,”面色苍白的家伙摇头道,“有些人说未来应该会越来越好。然而也有很多人说不会是这样的。比如重友就很悲观。因为人这个东西呀,唉……怎么说呢?人这个东西不靠谱,自以为聪明,其实爱作死,再过多少年也长进不了。说不定反而还会越活越倒退回去,不是变得更聪明,反倒变得更傻。一代比一代愚蠢还不自知,仍要自以为是,这样下去,未来的人可能更浮浅,非但浮夸而浅薄,并且还很浮躁。甚至一代比一代不爱读书,就会吵嘴,各执己见,拉帮结伙,闹到礼崩乐坏,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最后全都玩完。兔子尾巴长不了,人这个东西很快死绝,最终被自个儿玩死,还大地一个干净。”

    信澄以巾掩脸,探问:“还有没的救?”

    “没有。”面色苍白的家伙叹道,“任何以为人还有救药的想法都属于自以为是。”

    “这使我想到胜赖,”丹巾羽带的小子又起身斟酒,笑道。“还有宗麟他们大友家。就像病得快死之人,分明已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仍想折腾着苟延残喘。既已回天乏术,还指望拿什么救活?胜赖他们家死定了,没说的。请佐竹家族的义重来说情也没用,甲州这盘棋已是残局,只待收拾。胜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财源耗竭、失尽人心。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了,动都动不得。每天就是坐着等死而已。宗麟那边也一样失尽人心,全是瞎折腾,连最后半块地盘也快折腾没了。他们来咱这儿盼着救兵,咱们能怎么帮他?俗话说朽木不可雕,将死之人,你还能怎么救?”

    我心下暗叹:“要灭亡的不是你家,你当然这样想。换成你们家要遭殃了,你不也一样要跟我这般着急折腾……唉,听说宗麟他们大友家以前很强大的,怎么也快要跟我们家一样了?胜赖跟宗麟同样面临家业濒危的困境,可是做法不同,一个不甘屈服于强敌,仍然矜持,没能化敌为友,恐怕做不到先摆脱危困境地再说;另一家譬如宗麟,愿意放低身段,来求强援帮他家续命,可也不知能续多久?一时没人看得出哪样做法更有效,在我而言,唯盼这两个处境相似然而做法不同之人,在滑向厄运难逃的这条路上,可别殊途同归。”

    在清洲这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办法可以去劝说胜赖改弦易辙。其实有时我也知道,凭胜赖一向的作风,不管旁人跟他说什么,只怕都要当做耳边风。我丈夫战死之前,曾随信龙前去拜见胜赖,据说昌幸等在座老臣进谏了不少良言,胜赖置若罔闻,只是“哦、哦”以应,眼望远山缥缈之处,从来不置可否。

    但我能理解他,正如我能理解最后时刻的信玄。父子俩最终都同样无奈。

    虽然率军于东海和家康交手的三方原合战中大获全胜,但无奈的是,信玄因为多年痨病再加上年老力衰,虽有鸿图之志仍败于命运之神,常年战阵劳苦使信玄的健康急遽恶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众位家臣决定返回甲府,然而病重的信玄还未见到自己的家乡便在半路上撒手归天,逝于信州驹场。

    信玄死后,胜赖大量起用以前他在信州时身边的近臣,尤其是迹部胜资及长阪家的长闲,却对信玄时代的老臣以尊而不敬的心态架空,特别是高阪昌信。当年信玄为了谋夺东海而发生家变,亲近氏真的嫡子义信遭废黜之时,昌信和信房、昌丰等重臣都主张再给义信一次机会,曾劝信玄不要急于起用胜赖作为继嗣。也因此令胜赖生出“他们都看不起我”的心态而与一众老臣之间始终存有芥蒂。

    天正二年,继任家督之位的胜赖攻下了连信玄生前亦强攻不落的远江要塞“高天神城”,一时士气大振。当胜赖在踯躅崎馆举杯庆贺时,驻守海津城的高阪昌信心生感叹地说出一句:“这或许就是此家族灭亡的先兆也说不定。”

    次年昌信的这句话就得到了验证。天正三年,长筱会战爆发,胜赖再度出兵远江、三河攻打家康,最后在三万八千余清洲三河联军和他们的三千支国友铁炮及拒马防栅下,甲州军受到了毁灭般的沉重打击,自信玄时代便威扬四方的许多名将皆在此一役阵亡。从那时起,胜赖和我家那些忧心忡忡的人就无奈地看着家势逐年江河日下、积重难返。在这个家里的时候,通常我感受到的气氛都是充满了无奈和无力之感。

    而且以我在胜赖那边生活的切身体会,再次丢失东海之地的后果是,我们家又开始没盐吃了。以致我吃了很多糖。

    从前我们家就经常被氏康家、义元家联合禁盐,后来谦信家也不给我们盐,我家领地内食盐短缺时,日子很难熬。由于昌信会做人,谦信家还曾经给过我们一些食盐,那时当宝一样很珍惜,不舍得吃掉。信玄学精了,就跟氏康他们改善关系,从而又有盐吃。胜赖当家之后,一开始我们还有盐,后来越来越难搞到了。家康他们又搞“禁运”,胜赖再得罪了氏康的儿子氏政,盐价又飙升,而金矿已枯竭。

    由于在家吃糖太多已腻味,所以我在清洲这边爱跟他们一起吃口味重的火锅,也是有原因的。

    “来,吃火锅!”信孝看见我在花树后,就招呼道,“我们这儿有些野味。长重他们家有人从三河那边拿来些猄和狸rou,猄吃起来很像鹿rou。放心吧,我没放茄子进去。”

    丹巾羽带的小子起身让座,笑道,“氏重这小子拿来的。这还有只兔,你要不要吃?”

    氏重很小的样子,腼腆地帮我拿杯盏、摆碗盘。我推不掉,只好陪他们坐了一会儿。信澄掩着头巾对我说:“丹羽氏重在家康那边做事,帮着看守他们老巢岩崎城。别看他还年小,很得家康信任。”

    我闻言暗感不安,悄瞥一眼,见那个名叫氏重的小孩儿除了恭谨有加,倒也没别的意思,我便微笑以觑,问道:“也是长秀家的吗?他多大了?”

    “小,”信澄掩着头巾摇头说道,“没多大。他们丹羽家的孩子都很小就出来做事了,你别看长重一副很利索的样子,其实他也年小。传闻最近召去辅佐有乐的那个丹羽勘介年岁大些,不过也是很早就出来做事了。他们家都这样。而且也不算外人,正如你知道,长秀是信广的女婿,长重是信孝的妹夫,正室是他主公信长殿下的四女‘报恩院’。”

    后来长重跟随秀吉,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丹羽长秀应秀吉之令发兵参与小牧长久手之战,虽与丹羽氏重成为分属不同阵营的敌人,然而清洲这边乡土养育出来的人情味,却不因阵营变化而淡薄。当然也不只有清洲是这样,从前那个年代,虽说属于战乱残酷之世,人情味还总是处处存在。却在日后所谓“太平盛世”的一代代,反而人情味越来越不及过去深厚。

    小牧长久手之战,这个名叫丹羽氏重的小孩儿死在我眼前,年仅十六岁。

    他以不足三百人的兵力,拖住恒兴指挥的二万余绕道来袭后方的人马。这个小孩战死之后,恒兴父子以及猛将森长可也在同一天败亡,丢了脑袋。堀秀政与恒兴次子辉政狼狈逃脱,秀吉和康长的那个宝贝继子三好秀次也捡回一条性命。

    我这辈子哭泣最多的时候,一次是在天目山下,我们家灭亡的那段日子。另一次就是“小牧长久手”。

    十万对三万。秀吉出兵约十万;家康、信雄联军约三万。

    我在这场大战失去了孩子,总记得那天飘起濛濛小雨。

    “在这儿打来打去,还不就是信雄那点破事引起,哪有多大仇?”恒兴摆了摆手,摇头说。“不为难家眷。过一会儿雨停就走罢!”

    堀秀政躬身送我出亭之时,低声告诉我:“我前阵子还看见有乐了,过得不怎么样。唉,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恒兴叹道:“其实外人是不知个中原委。如果有乐是那种人,信雄、秀吉怎么敢留他在身边?还都抢着要他。信雄是福将,他其实不傻。秀吉就更不是傻瓜了,没几个人比他精明。再看家康,你留意到没有?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拉拢有乐。两人关系还很不寻常。不管外人怎么看,他们各方一直都很照顾有乐,各派都很关照他,为人处事能做到这样就不一般了。”

    我留意到恒兴显得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灰白,还留了胡须。当然他们也会觉得我变化不小,秀政还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拿起烟杆儿,随即低头纳闷地帮我点烟。

    当时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突然输掉的,兵败如山倒,一下子就瓦解了。我在亭栏边望见恒兴的兵纷纷溃逃,只听正纯叫喊:“不管哪一方的人马,谁敢贸然靠近夫人所在这个草亭就杀!”

    竹助和青篁他们正要不情愿地展开葵帜,我取出一块布递了过来,说:“就用这个好了。”

    井伊他们看到草亭飘扬的茶花布幡,纷纷转骑围拢过来,虽没过于靠近,但见一身甲州铁骑装束的“赤备”精锐聚守四周,仿佛大片红花在亭外绽放。有人叫道:“找到了!夫人在此!”越来越多人纷纷过来层层围起草亭守护。

    恒兴垂着头,陷入包围,身上挂彩淌血,从刀丛中蹒跚向我走来,在亭外喃喃说道:“夫人当初离开清洲,留下一句话:‘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然而对恒兴来讲,黯然消魂者,唯死而已!”

    他返回鎗林刀丛,浑身浴血,挥刀死斗。每一刀都是求死。

    我曾听说,那时我在清须他们家乡泡池子的那个浴亭原本没有水,是有乐他们家那个名叫恒兴的人亲自拎着木桶去提了泉水来倒在池子里,不知提了多少桶、走了多少个来回,才终于盛满了那个池子。

    以恒兴当时的身份,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亲力亲为的。

    恒兴提着木桶走进庭园绿荫深处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的头被人割下来,争抢着提在手里,高声叫喊:“敌军大将恒兴首级在此!”

    我泪眼模糊之际,还听见有人欢呼:“恒兴之子元助亦被斩首!”正纯他们跑来,一路大叫:“信长公麾下名将森长可大人的项上人头也拿到了!”

    筑山夫人手书“小筑听雨”的这个亭子,有一根溅染血迹的柱上犹留半句诗词:“多情自古伤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