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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外之意

    言外之意

    他在餐厅等人,一个许久不见的人,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他们结实多年,相伴走过了孩提时代,走过青葱年岁,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知道她的生日,她的生理期,她的第一次与人恋爱又与人分手的日子,以及很多她早已遗忘了的重要时间,重要事件。她总是那么大大咧咧,记不住事情,也不爱记住事情。而他一直跟在她身后拾捡被遗落的碎片,一点点地拼接起来,等待她需要的时候,完整地送还回去。这是他的乐趣,为数不多的喜欢的乐趣。

    后来,他在BJ念大学、工作、定居,成了一丛扎根在繁华都市的灌木,倔强而坚强地闯荡。她选择在毕业后四处旅行,试图看遍同一片天空下不同的山河美景,像一株随风而飘的蒲公英,自由而无拘束。他捻指一算,上次见面,竟已经是五年四个月零二十六天之前的事情了。原来我们都这么久没有相见了啊!他这样想着。

    餐厅门打开,风一般地探进一个发丝凌乱的脑袋,随后碾着碎步踱进一个身穿宽松牛仔服的女子。女子头发剪成一簇马鬃的形状,像一丛迎风飘扬的野草,自由且随性,有一股勇敢的意气。脚上的高筒皮靴像一块热熔的橡胶圈似的,巴不得一整个箍住膝盖,衬得她的腿像被勒细的竹竿。靴子边沿灰扑扑的满是灰尘,鞋身泛着一阵混着水渍和未擦拭干净的泥渍,应当是在门外简单整理过。这个像刚从旷野的草原骑马归来的丫头,便是她。不会错的!她的脸早已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中,绝不会认错。

    “这儿呢?”他举手冲店门四顾的粗犷女子示意。看起来还是这么不修边幅,越发像放归山林的鹿,养了一身剽野的习性,都快要忘了怎样在文明的都市生活。约莫是城市规训的礼仪教化都给漫山的牛羊啃了个干净,化成咩咩喋喋地叫声遗落在了草原罢。

    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同样没有说出口的,还有对她眉角新添伤痕的关心。是的,她俊俏的眉骨上开了一个长口,虽已经结了痂,但看上去依旧能让人联想到伤口流出的鲜血和疼痛,令他不忍触目。以前的她,可是跌一跤也会痛哭不止的娇嫩花朵啊。他想询问她的遭遇,想知道她这些年的经历,想知道她的一切。因为眼前这个女子,让他素日古井无波的心绪掀起了幡然波澜,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光里发生了些什么。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现在开口不合时宜。

    “点吃的了吗?饿死了。”咧咧地在我对面坐下后,她摘下塑料泡沫板一样的皮革帽子说道,任不长不短的头发散乱地搭在脸颊两边,上面仍荧荧地闪着洗发水明亮的色泽。应该是洗过了,只不过没有时间打理,又或许是行路太过匆忙而被风打乱了发饰,看上去有些潦草。

    他刚想开口说话,便见她端正的坐姿还没维持一秒,就爷们似的撅起了二郎腿,松了松衣服扣子,甩了甩稍长的袖口,对着桌子上的饮料一通海饮起来,像一只刚从沙漠脱困的水牛,所差只是鼻子里噗嗤噗嗤喷出一堆沙子。她一向那么不拘一格。

    “BJ烤鸭,京酱rou丝,锅包rou,还有一个辣子鸡,已经点上了,不够再加。”他知道她不喜欢吃绿菜叶,所以特意点了一堆rou菜,还有柠檬绿茶佐饮,不至于太腻。

    “BJ菜啊?之前爬长城的时候吃过,好些年了,都记不清味道了。”她思索片刻后说道。眼睛里透出了纯粹的期待,一如一个小孩子。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他面子上故作嫌弃,记忆早已梦回了渺远的曾经。

    “那时我们都还没满十岁,好多年前了。”

    是啊,好多年了,一直没机会再同你一起去一次。他在心中暗暗念叨道。

    长城在BJ,他们的家乡在四川,中间隔了几千公里,坐火车要花两天两夜,到了BJ也只能租住最便宜的旅社,然后辛苦地沿着古老的长城爬上一段路。往好里说,是感受磅礴绵延的历史,实际也就是换一个地方走路。晚间还得拖着疲惫的身躯打车回旅馆。即使是现在想来,也觉得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幼稚。那一段旅程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来到BJ,第一次尝试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还认识了几个偶然相识后再也没见着的朋友。人生总要干上几件意义不大的事情的。对他而言,那一段旅程最难忘的不是那些照片,而是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是同自己一起的,那时的他们形影不离,连一个冰淇淋也要分着吃。他至今还记得当初那个爬到一半哭着闹着要回家,最后被他哄着骗着爬完全程的小姑娘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她在他心底里有一个顶重要顶重要的位置。他想时刻守护在她身旁,扮鬼脸哄笑哭花了脸的她,亦或者什么也不做,就陪在她身边。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样的感觉叫做“喜欢”。

    如今,从租住的小区出门出发只需半小时车程就能到达长城脚下,但他却早已没了攀爬的兴致,甚至于年年的节假日,都觉得心里拥挤得慌。他早已丢失了惬意的心境,其原因大抵是当初那个倔强地想要爬长城的小女孩不见了踪影罢。

    “锅包rou是东北菜,不是BJ菜。”他纠正道,并朝她瞄了个白眼,一脸嫌弃。不知道为什么,他总爱在对她的调侃中找到快乐。

    “吃饭嘛,好吃就行了,谁管谁啥子菜啰。”讲不过就打马虎眼,记忆里的她一贯如此,就没变过。

    “这次在BJ待多久?”他问她,心中有些期待她能多停留一段时间。他们很久没见了,很久了。

    “之前一个月一直在NMG草原旅行,接下来打算去大兴安岭山里看看,在此之前顺道来看看你,让你请一顿饭,明天下午的飞机。”她停了一秒说道。

    “看得出来,皮肤都糙了,像秃了壳的草原。再玩下去,就变得像山里村妇一样了。”他仍饶有趣味地调侃道,心中闪过一阵失落的阴霾。

    只待一天,便又要像风一样飘走了,好不容易见一面,都不留下来陪他待几天。

    “哪里哪里,不过是没有注意保湿防晒而已,老娘随便一打扮,还不是赛过一群漂亮的瓷娃娃。而且,不要看不起山里的村妇,记得去年在XZ,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肤色像晶莹透亮的蜂蜜,生得模样那叫一个俊俏,简直不像是一个生在高原的人。或许是被她老倌儿天天捧在手心里不着风雨的缘故嘞。我觉着,你哪天要找一个媳妇儿,也一定要找一个那样的,给人照顾得粉雕玉砌的。我认识的人里,估计只有你够耐心会照顾人。”她被人触动了话匣,吧嗒吧嗒地说着她一路上的见闻。语气中反驳和辩论的意味并不浓重,更多地像一场娓娓而来的叙述,诉说着她一路的收获。

    他既开心于她能在艰苦的野游中收获喜悦和快乐,也在心里品味着她最后的一番恭维中到底几分马屁,几分真诚。愣神期间,服务员陆续上齐了菜,早已饥肠辘辘的她便不顾与他的聊天,纣起碗筷就大快朵颐了起来,如鲸吞一般呼啸着席卷餐桌上的菜肴。

    这次,他出人意料地没有调侃她粗鄙的吃相,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虎狼一般地粗嚼快咽。不知怎么地,他心痉挛似的疼痛起来,她定是饿极了,鬼知道一个女人在外旅行时条件有多艰苦,她估计好久都没有吃上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想到这儿,他的心更抽笞地痛起来,混着他对自己的嗔怨。作为她的朋友,他竟对比全然帮不上什么忙,真是不合格啊!

    她没有觉察他脸上自怨自艾的痛苦,仍自顾自地夹起一块糖醋浓汁裹衣的锅包rou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端起茶壶给她的杯子倒满了水。水汽氤氲着餐桌上的宁静,愈发衬得人间饭食烟火的热闹。

    慢点吃,别噎着,慢点吃,让我多看看你。

    半个钟头后,她方才填饱干瘪的肚子,脸上的气色也红润了很多,显得神气十足。他给她递了一张卫生纸,叫她抹去嘴角的狼藉。她显然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吃相成称不上文雅,便白了他一眼后接过纸巾稍显忸怩地擦了擦嘴角。看着她后知后觉的害羞模样,他不免又生出了调侃的兴头。

    “走得那么仓促,是不是为了给哥哥我省钱?不错,长大了嘛,也会替哥哥的钱包考虑了,很不错。其实,也不用一直替哥哥我着想,工作这么些年,还是有点小钱的,虽买不起房子,但请你吃个饭还是可以的。”

    多待两天又无妨,他也好带她到处逛逛。他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没有见过辽阔的草原,没有去过北方的雪国,但他毕竟在BJ待了好几年,对许多风土人情和旅游景点还算熟谂,可以领她去见一见这座偌大城市的一部分面貌。

    “别自作多情了,明天的机票可是我蹲了很久才捡漏得到的,比坐火车都便宜。”

    还是要走吗?看来留不住你了。他想为她报销机票钱,但他知道她的脾气,她决定好的事情,不会轻易动摇。她知道他总会无条件地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她是她唯一的弱点,从前是,现在也是。

    “行行行,没良心的,只有没饭吃才会想起哥哥我,好东西不见得你给我分享。”明明是想说着抒情的话,到了嘴边却只能口是心非地尽量说轻松些。他不止一次讨厌自己这张笨拙的嘴。

    “什么时候回家?”

    或者说,什么时候结束旅行,他是在问她的归期。

    “不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没人能提前预知。”或许明天回来,或许很久回来,或许一去不回来,她总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活。

    “要不把机票退了,我带你在BJ玩一个月。”

    你能不去东北吗?留在BJ,留在我身边,陪陪我!他在开玩笑,也是在祈求。

    “买都买了,退是不可能退的。BJ,已经看过一次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你不是在这里吗。”她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云淡风轻。

    “哦。”

    其实,你可以带我一起去的,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与你乘同一班飞机,陪在你身边,看护着你。我不想再让你孤身一人飘荡在外,我想让你知道,你可以有依靠的。

    “你的工作怎么样?”

    “还行。”其实没那么好,糟心事儿永远很多,永远有加不完的班和应付不过来的事。但是你不用知道这些,你只需要永远开开心心,代我去看漂亮的世界就行了。我已经跌进泥潭里了,已经找不回那个自由飞翔的少年了,我现在的梦想就是你能带着我曾经未完成的梦坚定地去闯荡,我就在远方为你护航。

    “吃完饭去哪儿?不带我逛逛。”

    “听你的。”

    “怎么说话呆呆的,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工作有些累了。”其实,是在笨拙地想如何不露痕迹又恰到好处地关心你。这种感觉像做一个小偷,真叫人绞尽脑汁地为难。

    “话说,我们几年没见了?”

    “好几年了。”其实,是五年四月零二十六天,从高中毕业典礼之后,就只能通过一张张明信片了解对方片段的消息了。

    “你都不给我打电话。”她有些埋怨地说道。

    “你在的地方不是深山就是老林,鬼知道会不会有信号。话说,有明信片寄过来,说明过得还不错,我就不打扰了。难不成你会把我忘了不成。”其实,我设想过无数次给你打电话,但总是不知道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似乎脑袋里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却又没一个敢问,索性等你寄来的明信片。而也曾按捺不住给你打过,结果没有打通,造化弄人啊!

    “也是哦。”她是一点没有想起自己还可以主动给他打电话这事情。或许是短暂地在城镇停留的时间只够给家人报一个平安,给闺蜜好友再送去几句寒暄之后时间便昀尽了所有,剩不得时间留给他了。又或许是这女子将手机遗忘在了野兽出没的草原,又记不住他的电话,所以忘了联络。这女子,真不见人安心,总让人为她牵挂肚肠。

    “为什么不回家乡工作?以你的能力,回家乡也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BJ好是好,始终不是家。”她转移了话题。

    “你不也没回家,连工作都没有,天天穷游,哪天吃人家霸王餐被人扣下来洗盘子才知道没钱的教训。”其实,BJ的确没那么好,但是它闪烁的灯光引人向往,它流淌着的机会叫人无法回头。而且,出走这么多年,他早已分不清他乡和故乡的差别了。

    …………

    她一言不发,陷入深思。

    “你什么时候玩累了,想安定下来,记得与我说一声,我在家乡那边有朋友,可以帮你介绍份工作。说不定,哪天哥哥我混出头了,整一出衣锦还乡的戏码,直接带着万贯家财回家养老。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提点提点你。”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可以因为你而改变现在的状况的,如去到同你一处的城市,可以放弃一些东西,可以找另外一份工作。于我而言,只有你在的地方,才会叫人心安,才可以称得上是家。

    “不可能的,玩怎么玩得够呢!我要当现代的徐霞客,游遍所有的大江大河,看过所有的山峦湖泊,奇巧旖旎。走遍中国后,我还要去外国,去浪漫的法兰西,去热情的桑巴国,走到哪儿看到哪儿玩到哪儿,直到走也走不动的那天。”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跳跃着澎湃的激情。

    “真好!”是啊,真好,你的生命永远闪耀着自由的光辉,而我的一生仿佛已经迈入了老年。我现在能做的只是留恋着一个自由飞舞的你,自己已经没有心力去冒险了。

    带她逛了几个商场,为她买了几件厚衣服后,他送她回了旅馆。

    “记得给我寄明信片,如果有信号的话,再来一通电话,让我知道你还在。”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堪堪憋出这么几句。

    “知道了,和我妈一样唠叨。”

    “知道就好,别忘了。不然下次就不带你吃好吃的了。”

    你不知道,我的言外之意是,我一直在等你给我来电话。只要你打个电话,寄一张明信片,我就能知道你所在的方位,如此我就仿佛在你身旁从未离开,便能与你一同去那远方的大江大河看波澜看壮阔。

    “对了,你的帽子很好看。”

    其实,帽子丑爆了,只不过是戴在你头上,所以很好看。你要带着我的那一份自由,把蒲公英的种子送到世界每一片土地上。

    “想回来就打电话,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为你服务。”

    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累了倦了,是随时可以回来的,只需要一个电话。一个电话,他就会去接你回来,不管你在哪里。

    “BJ真冷啊,你要记得多穿点儿。照顾好自己,下次还要你请客吃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迎风挥舞着冻红的手呐喊地说道。

    “会的,会的。”他举臂回应,任风吹得眼睛生疼,没有回头。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即使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