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背叛
杨夙走后,蓬庐小院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费尽全力才将曹丕扶进屋内,拧干热毛巾给他擦拭血迹,伤口很深,上药包扎时他虽处昏迷,仍痛苦地流汗不止,我一面擦一面流泪,泪就滴落在他的臂膀上。 不几时,曹丕就睁眼醒来。 他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四处观察了几眼,才冷冰冰地问我道:“那人,被你放走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曹丕反手用手背给了我一耳光。 不轻不重,却深深扇痛了我的心。 我泪眼婆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从前哪怕学武练剑再愚钝,曹丕都极少骂我一句的。即便是与曹植小打小闹,曹植也不曾真正动手伤过我。 “这一掌,是替父亲教训你的!” 曹丕左手抱住被砍伤的右臂,眼中写满愤懑和失望。 “崔子嘤,汝好不知羞!尔焉敢私藏死囚,行此背祖忘宗之事!?” “……”我垂下头,一声不吭。 “父亲来许后,早教人暗中调查诏狱失火之事,你二哥虽愚钝,倒也猜出死囚身份,只是万万想不到此人仍存活于世,且明目张胆留在许都城郊!哈哈,老天啊老天,纵火劫狱藏囚许都这样的混账事,竟是与我朝夕相处的meimei所为!” 曹丕的左手重重按住我的肩膀,目光阴冷:“我们曹家何曾薄待于你!啊?说——为何要瞒着众人暗中勾结此贼!” 我愧疚极了,只能低着头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二哥,我对不起你。” “看着我,说——杨夙是你什么人?”曹丕狠狠揪起我的衣领。 今日发生之事并不在预料之内,我百感交集,委屈满腹: “他杨叔夜于我,不过朋友罢了……二哥,请你相信,缨儿所作种种,无不为了曹家好。” “朋友?为曹家好?哈哈,好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朋友!好个狼狈为jian为曹家好!” 曹丕松开我的衣领,一时震怒,激起新伤,唇色泛白,不住地咳嗽和颤抖。 我慌了神,忙哭道:“二哥!我与那人是清白的!你不能这样猜测我!” “清白?你去大街上问问,有哪个男子信你的清白?父亲会信?母亲会信?” 曹丕悲愤说罢,扶着床沿,再不能厉声呵斥,他凄凉地笑道: “若父亲早日授予我兵权,丕今日何至于斯……你们也不用得意,来此地之前,我早安排了人在府中,想来此刻,父亲已率亲卫赶来,他杨夙,今日休想逃出颍川地界。 “崔缨,你可真真厉害啊,以往二哥怎没发现你有如此本事呢?瞒着众人劫狱,还以狩猎习剑为由,在城外藏着那样一个危险的人物,甚至与此人密谋,打算一同潜逃离去。 “你们相差数十岁,他杨夙是你哪门子‘朋友’?即便真是朋友,真就见了朋友便把兄长们都忘了,爹娘叔父都抛一边,多年相处还抵不过一个外人是吧?” 先前受过内伤,如今又被我气到,曹丕忽然俯身,抚着心口,朝榻下吐了一口鲜血。我忘记了哭泣,只害怕地摸着榻柱后退数步。 曹丕闭目良久,面露不忍,到底缓缓道出一言: “是丕看错了人,子嘤,恕二哥以后,再不能护你周全了。” 我目光呆滞,跌坐于地,再说不出一句话。 也正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我明白,是曹cao将兵来了。 浑身战栗,却并非恐惧前方等待我的地狱审判,而是曹丕适才吐血后的肺腑之言。 “二哥——” “子桓——” 身后传来一声声惊呼。 很快就有快马先至的曹家人破门而入,最早赶来的曹植见此情状,飞进屋,一把将我推开,忙上前察看他二哥的伤势,问长问短。我怔怔地看着曹植,他一心扑在他哥身上,根本不理会我遍裙血色。他搀扶着曹丕下榻了,起身离开,临走还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瞬间就湿红了眼眶。 子建,子建,请不要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看着我,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你失望。 还未等我回过神,曹真曹休两人就怒气汹汹地大踏步上前,将我连人带衣拖拽出屋,一直拖到庭下,越过七具尸体,使我跪在曹cao面前。 除了养伤的夏侯尚,其余在许公子一应到齐,夏侯惇、曹仁、张辽、荀攸等文臣武将悉数集聚曹cao身边,包括从父崔琰,还有许令满宠。 曹cao下马,略看了几眼曹丕的伤势,便吩咐侍卫快马加鞭带其回城治疗。等曹cao回身转头时,已换了另一副冷峻的面容,他看罢满院尸体,听着进屋搜查的卫兵回禀无人,紧握双拳,按剑上前,当着众人面,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孽女!” 这一耳光,直将我扇翻于地。耳鸣嗡嗡,脸上是火辣辣的疼,我单手捧着脸,单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这时才发觉嘴角溢出了血。 那一刻,人间仿佛瞬息间变成了灰白的颜色; 那一刻,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一刻,平素与我相识不相识的人都在摇头叹息; 那一刻,孤独的心被灼灼目光炙烤; 那一刻,恍若全世界都将我抛弃; 口中血腥难咽,我精神恍惚,闭上了眼,再不敢抬头,任凭狂风将我的乱发吹得满面。多少斥责皆不闻耳,我只听见从父崔琰声声叹息,屈膝下跪,恳切卑微地向曹cao求情。 他今日穿了一件极单薄的外衫,虽是夏日时节,到底天气变化多端,烈风将他袖口吹得越鼓,越性衬得他佝偻的身躯瘦弱。 从认亲到今日,叔父并无多少机会在我身边躬自教诲,可当年祖祠前训诫,声声似箭,穿透我的心。我承诺的,我希冀的,好像一一都没有实现。 “潜入诏狱,纵火劫囚,作些小儿把戏,便以为滴水不漏能将孤瞒过去么?好不自作聪明!一手策划这场闹剧,竟是孤收的义女?真真教人觉着荒唐!给孤看清些!那受伤的不是旁人,是平日最疼爱你的兄长啊! “汝一女流,缘何会与那杨夙牵扯在一处?谁给你胆子行此背亲叛友之事?啊!?缨儿,孤向来知你为人,此刻不将事情原委悉数交代,更待何时?” 满怀伤感却流不出一滴泪,任凭曹cao暴怒着质问什么,我都犹若身处梦中,嘴巴紧闭,一声不吭。 “缨儿啊缨儿,你真令孤失望至极——” 我惊愕睁眼,泪眼仰望着曹cao。 这个人,曾对我满心期许。 可满腹委屈皆只能憋在心里,我怎能告诉他,你曹cao马上就要在赤壁大败,天下三分就在此关键一役?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曹家?我还因此跟前世最好的朋友决裂? 可我终究在表面上背叛曹家了,我终究丢尽了曹崔两家的脸。 “如何处置此女,还请司空示下。”良久过后,满宠上前作揖道。 “无须多言,即刻下狱,交由大理处置。” 此言既出,诸公子面面相觑,曹冲欲言又止,我仍旧跪着,面如死灰。 满宠犹豫了一会儿,再次作揖询道:“司空,可是按一般罪犯收监?然刑具加诸女子之身,回城多有损声名,不知司空……”
曹cao打断满宠的话,拂袖指着我,向众人说道:“此女狂悖,恃宠而骄,行此叛逆之事,早无惜闺中声名,她又何惧过街游行!” 一旁静观的曹植终于站不住,他与我同跪一处,挺身为我求情道: “请父亲三思!此案尚未查清原委,万不可过早定罪,且不说缨meimei如何承受得住那大理狱刑,女子戴锁披具过市,到底影响终身大事。不若先带回府中,细细审问也不迟!” 曹彪、曹冲等数位与我要好的公子也纷纷向曹cao求情,可曹cao更生气了。 “汝等兄弟见其有悔意乎!?” 曹植见我一声不吭,着急地拽拉起我的袖子:“阿缨!快说啊!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啊?” 是啊,辛苦了这数月,我到底图什么呢? 到头来,与挚友诀别,与父兄结怨,还置自身于险境。犯下的不敢承认,背负的不敢袒露。我迷迷糊糊,我心惊胆战,我含冤难诉,曹cao那一掌仍未将我掴醒,反教我质疑起当初选择如此做的正确性。 背叛的罪名,远远比纵火劫囚的罪名更让我窒息。 我精疲力尽,心乱如麻,一时间,再不能为己辩白一句。 于是俯身叩首,留下清泪一滴。 “崔缨自知罪无可恕,一切,全凭司空处置。” “阿缨!!你——”曹植在一旁气得说不出话。 曹冲焦急地大喊道:“阿姊!你若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来,有冲儿在,冲儿替你作主!” 他又转头拉着曹cao的衣袖说:“阿翁,依冲儿之见,此事定有隐情,阿姊平日为人,您是知道的啊!她是郭祭酒的学生,怎会背叛阿翁,与反贼同道呢?此刻阿姊定是被吓着了,所以说不出话的,请阿翁三思!” 听到郭嘉的名字,曹cao连连叹息,他大袖一扬,也不再顾及崔琰颜面,到底还是教侍卫将我双手戴上锁链。 “孤之义女犯法,自与庶民同罪,即刻遣送回城,下狱立案,任何人不得再求情。” 曹cao回身,负手凝望来路,但听竹林里狂风吹响。 他拾起石案上散落的棋子,又踱步行至血色园圃旁,看着人去空空的蓬庐,兀自叹息。众臣皆束手站立,不敢上前询问一句。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敢擅言者,斩立决。彼深谙江湖流窜之术,追之无益,即刻下令,命各郡守官不得缉捕。” “……”众臣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听懂曹cao之意。 “唯——” 正当诸将掉转马头回城时,竹林深处忽传来阵阵歌声,虽是山野讴唱,并无管弦为奏,仍有悲慨之音可闻诸耳,浮沉世事多年的哀情更溢于其间。 君马黄,臣马苍,二马同逐臣马良。 易之有騩蔡有赭,美人归以南,驾车驰马。 美人伤我心! 佳人归以北,驾车驰马。 佳人安终极! 看着卫兵迅速出动,寻声而去,我心下一紧。 不一会儿,见卫兵们就拘着一名樵夫回来,我这才松了口气。 曹cao负手站定,只眯着眼问他: “何人教汝唱此曲辞?” 樵夫惶恐不已,连连叩首,说他本是宕山樵民,先前打柴时途经此地,乃蓬庐树下一锻铁匠教他唱此辞。诸将愕然,张辽更是俯首按剑。曹cao听罢,并无多言,挥袖逐了樵夫。 日近薄暮,车马辚辚,竹叶随风萧萧之声亦不绝于耳,山林间寂寥一片,我转身回望,腕间镣铐亦发出锵鸣。恍若故人从未走远,恍若竹林深处,仍有人慷慨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