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影7

    血洒当空，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这罪魁祸首便已在众人面前以自杀的方式谢了罪。

    “啊！！！！！”

    一声尖叫划破沐晨河上的雾气，自河畔传来，那声音暗沉而又沙哑，一如黑袍身上那股焦灼之味，他的嗓音也有一股伴着烈火烧焦的味道。

    黑袍不顾闻人莫离的攻势，从岸边狂奔过来，一头扎进泥土中，小心翼翼的抱起星河的尸体，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着，苦烈的嗓音也在狠狠的发颤。

    谁都没想到，第一个疯掉的，会是他。

    枝娘子面沉似水的脸颊蓦地抽动起来，黛青色的眼波缓缓流转。

    以往的一幕幕敲开了她的心房，在她脑海中快速浮现。她想起星河因她而受罚被鞭笞的遍体鳞伤；想起了星河曾极力劝说自己不要去爱上那个不该爱的书生；想起星河战战兢兢的代替自己去主持族中会议；想起了星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替自己隐瞒了怀有身孕的事实；想起她曾像一个充满了爱的母亲一样去照顾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心怀妒忌划破了她的脸颊；想起阖族被灭的那一日，她又是怎样拼死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救出来的......

    枝娘子的心，这十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疼痛的滋味。

    没人知道她在想甚么，只见她泪珠盈睫，眼里的光，被湿气淹没。

    只有唐凌在疑惑，为甚么星河死了，黑袍会有如此反应。

    难道自己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

    且看那黑袍抱着星河的尸体痛哭不已，许久，缓缓抬起头来，抚摸着星河那苍白的脸庞，自顾的道：“他的面容与你有八分相似，他自小就甘愿成为你的影子，模仿着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做你喜欢做的事，吃你喜欢吃的东西，看你喜欢看的景色，说你喜欢说的话。那个人，无时无刻都记得自己是你的影子，那个人，永远都甘愿为了你赴汤蹈火......”

    “白族，呵呵呵，白族～”他沙哑的痴笑几声，突然控诉道，“白族！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枝娘子面容一僵，立即收回上一刻的潸然之色，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黑袍含着哽咽，继续控诉道：“倘若没有白族，星河就不会成为一个替身，倘若没有白族，他的命运也就不会如此多舛，倘若没有你，他就不会成为今天这幅模样，倘若没有你，他不会就这样死在我面前，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白星如！！”

    枝娘子皱起眉头，喝斥他道：“你给我闭嘴！”

    黑袍呵呵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让人听着感到几分不适，他再无无法忍受枝娘子这般冷冰冰的感情，他怪声怪气的对枝娘子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如何成为你的替身的么？哦，对了，你的确不知道，你甚至连他是男儿身你都不晓得，你又怎么会知道那些族长们所犯下的罪行。”

    冷硬的枝娘子，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能犯甚么罪行？”

    黑袍冷笑：“你以为你天生就是白族的圣女？天生就高人一等？天生就是被遵奉的神人？要不是族老找来星河这纯阳的命格来辅佐你，你以为就你这纯阴命格，能成为族中的圣女？你恐怕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族老们拿去祭奠古老的凤凰了。”

    “族老为了能让你真正的为白族带来幸运，就将星河原本的身份彻底抹去；为了让他成为你的影子，还让他学会你的一切，行走坐卧，音容笑貌，只要有一点学得不好或出了纰漏，等着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这样的日子，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忍受得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恨你厌恶你，反而对你渐生情意。他爱上你的时候，是十二岁，从那儿以后，他学你就学得更像了，有时候甚至连我都分辨不出哪个是你哪个是他。”

    枝娘子踉跄的往后一倒，几乎摔在地上。

    然而黑袍仍在继续揭露着白族的一切，他说：“这是族老们历代相传的秘密，只要命格有缺陷的圣女，他们都会想尽办法寻来可以辅佐圣女命格的孩子，并让他们成为一个影子般存在的替代品。这个替代品，在必要之时，就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小到主持族中事宜，大到为神赴死。他们存在在这世间的意义，就是为了圣女不顾一切的牺牲。”

    “按照以往的规矩，圣女身边的辅佐者都应该是女的，因为族老们认为男人不干净，靠近圣洁的神女只会是一种玷污。可是那一年，找遍整个白族，也只有星河这一个纯阳命格的男婴，为了不让圣女受到玷污，于是族老们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说到这儿，黑袍又忍不住的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异常的悲痛与不齿。

    枝娘子恍然道：“族老们让这男婴从小就以女孩的身份自居，让他以女孩姿态学着吃饭走路掩嘴轻笑，并告诉我，那是我的孪生姊妹，是这样么？”

    黑袍仍在狂笑，仔细听，却又像是在声嘶力竭的哭吼。

    “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的？”枝娘子问道。

    “我是怎么知道的？”黑袍慢慢停止了笑声，抬头仰望着天空，许久，才又说道，“因为我就是训导教化星河的那个人！！”

    “这是一项极其隐秘的动作，我的家族，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太爷爷，都是为了族老们的这桩秘事而选择将自己妻儿的性命立为毒誓的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阿麽，她的鲜血何以会被拿去祭献给凤凰？那只是因为我父亲在外人面前说漏了一个字。倘若当时不因我年幼，我亦不可能躲过那一劫。”

    “所以你找我，是来报仇的，给你自己报仇，给星河报仇？！”枝娘子道。

    “哈哈哈哈，报仇～报仇～～”黑袍笑着笑着，血红色的泪珠子竟然从那黑暗的帽檐下滚滚流出。

    正在这时，谷口处传来轰隆隆一阵响，刹那间，山摇地动，还以为甚么怪物又从地底某处冲撞出来，有人却望着天边惊喜的道，那是谷门大开的声音。

    被困在空幽谷的这些人一听，如蒙大赦，跑的跑，散的散，原本拥挤的人群，一下子泰半而去。

    黑袍抱起星河的尸体，亦准备离开空幽谷。

    “黑袍！你往哪儿逃！！”

    天空中传来一声喝令，此音声如洪钟，极具威严与气势，众人如鼠惶惶张望，却没有见到有甚么人物登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枝娘子徒然放肆的大笑着，在安静的人群里显得十分突兀，她道，“闻人文渊，你这老贼终于现身了。”

    “枝娘子～没想到空幽谷会因你而置身于水深火热、黎庶涂炭之中。你可知罪！”

    说话间，一道银色明光自天边蓦然闪现，擦着沐晨河的水面长长掠过，剑风所到之处，涟漪层层泛出，荷泽毫芒以陈。

    其太渊之势令一众人惊愕不已，放眼天地，缕缕行行戛然而止，猎猎罡风悄然无声。唯沧海一剑轻越而来，恍若无痕，带着不容忽视的旨意，不由分说的斩向这妇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青光划破长空，与那道剑锋在沐晨河上正面交锋。

    霎那间，银霜乱舞、青练游走，接天莲叶处轻拂而过的两人，其人衣裳皆不曾沾上半点水珠，白衣缓带也好，青衣长发也好，尽在风雨中猎猎扬起，以凌厉之势一舒一展，一进一退……

    烟雨濛濛尽头，时而青光大盛，时而白影千重，枝娘子与闻人文渊周遭形成一道强大的气场，剑意自无穷无尽处直逼湖岸而来。

    荷面啪啪作响、长湖水花飞溅，雾霭茫茫的天幕下，湖中的那一点碧色荷华，亦影影绰绰消亡殆尽～

    此时若有人冲上去，无疑是自寻死路。

    小白要冲上去，被唐凌及时给拉住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八角亭盖被数千万缥缈的剑光碎成了齑粉，湖亭轰然崩塌，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交混错目的应声而出。

    “你看，枝娘子的身手如此之高，她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唐凌道。

    “那是太阿剑！”小白皱眉，忧心忡忡的看向河岸上空那白压压的半壁浮云，浮云白鹤之上，是一派熠熠明光，光芒穿云照地，冰岛众弟子以端正且洞明的姿态俯视着众人众相。

    冰岛的大长老闻人文渊，他不单是冰岛的代名词，是纵横剑术的代名词，更是太阿剑的代名词。

    方才斩向枝娘子的那把剑，便是赫赫扬扬的太阿剑！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闷雷，看上去又将有一场大雨要来临，空幽谷四时常春，这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日子却几乎没有。

    恰在此时，在沐晨河的莲花丛中，迷濛处的青光，蓦地暗去了一截。

    岸边众人凝神屏息，静静看着。

    当沐晨河上那漫天浮华气场褪去，当田田荷叶露出青天碧色，众人才看清，方才那把剑，刺中的正是枝娘子的胸膛。

    闻人文渊不知说了句甚么，枝娘子的手微微一颤，怒将长剑拔出。

    天边飘风急雨浩瀚连绵，似天河倾泻，千山峰景在迷迷茫茫的大雾之中似层层浮浪波涛汹涌。

    空中传来枝娘子的一声笑语：“好一个闻人氏，好一个纵横剑，原来如此。”

    原来方才，它干净利落地一剑斩消了枝娘子的灵力。

    闻人文渊亦不落口舌的道：“枝娘子，倒也叫老夫好生刮目相看，先前种种老夫暂且不论，如今你不但指使星河残忍杀害老太君与青壶道长，还利用邪物‘七杀镜’残害谷中生灵，已是铁证如山，数罪并罚，其罪当诛～”说得慢条斯理，恰如其分。

    枝娘子则道：“别总是说我，倒是你，你与闻人无极兄弟二人沆瀣一气、眩碧成朱、狼狈为jian，总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怎么今日没见他人呢！”

    闻人文渊再怎么稳如泰山，听到这番羞辱，胡子也气绿了几撇，但他觉得多说无益，不必自降了身份，便直接拿起了太阿宝剑。

    凛凛寒风凭空而起，没叫人如何看清，萧肃的身影已到了枝娘子跟前！

    枝娘子在这时却不知为何愣了一愣，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唐凌顺着枝娘子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星河的尸体，他的身体正在消散。

    漫天的流光渐渐消弭，眼角的泪珠洒落半空，亦消散得一干二净，遮天盖地的重重灵气，恍若昙花一现，风一吹，荡然无余。

    “阿麽！！”小白冲向那具消散殆尽的身体，然而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曾经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从自己指尖流逝，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甚至都不能保全他的尸体，他的哭喊哀求，根本无济于事。

    黑袍亦疯疯癫癫的在空中抓狂，不住的用手去挽回那些消失的灵气。

    恍了神的枝娘子与黑袍，冷不丁被两条缚妖藤给捆了起来。

    只听闻人莫离对着那天边一只白鹤抱手作揖，恭敬有加的喊了声：“无极师尊～”

    飞鸟急速靠近，及至身前，众人方才看清这轩然霞举仙风道格的人物。

    但见其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白玉冠高高挽起，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布满了多情与眷念，高挺的鼻子，英俊的面容，厚薄适中的红唇时时漾着另人目眩的微微笑容。

    这正是闻人氏的家主闻人无极，当真是一派仙人的风度，道长的气概。虽说已年逾百岁，但岁月却似乎待其格外宽容，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许多残忍的痕迹。甚至与其弟闻人文渊相较，都显得年轻许多，说是四十也不为过。

    他身后那数十位弟子，亦是清一色的鸾姿凤态，并皆殊秀，超尘拔俗。

    说来奇怪，这些人一来，天边的绵绵雨意，竟悄然退去。

    “枝娘子似乎有话要说。”唐凌提醒这位闻人氏的大家长，因为被缚妖藤捆住之后，是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和动作的，一旦有，那缚妖藤就会收得越来越紧，直到藤上的倒刺卡进身体之中，让人备受折磨。

    然而枝娘子看着闻人无极的眼神当中，分明就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她的手臂，被勒出了血痕，她的双眼，变得赤红，眸光流转处，熊熊烈焰呼哧狂拽，尽是绵绵无绝期的恨意。

    闻人无极却只是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道：“罪大恶极者，不容狡辩。”

    “啊！！！！我要杀了你！！！”谷主不知从哪儿，捡了把剑冲向闻人无极。

    闻人无极反手甩出一个巴掌，将这柔弱的儒生打得眼冒金星，找不着北......

    这位气度不凡的师尊并未在谷中多做无谓的停留，他随后便亲自将这二人押回冰岛，留下闻人文渊与闻人莫离在空幽谷料理后事。

    懵了很久之后，谷主似乎才反应过来，问闻人文渊道：“是谁杀了老太君？枝娘子？不会的，你们搞错了。”

    闻人文渊捋着胡须道：“枝娘子的确有重大嫌疑，现在夫人已经被带走了，事情终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的。”

    谷主又问：“那一刻是哪一刻？”

    闻人文渊道：“冰岛这一届的河清海晏就在下月举行，空幽谷一案牵连众多，兹事体大，届时仙尊自会将黑袍与枝娘子的罪行在河清海晏之上公开会审，到时候还望谷主百忙之中抽得一空前来参与冰岛盛会。”

    冰岛闻人氏主办的河清海晏，每三年举行一次，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都将受邀前往一睹盛宴风光。

    出乎意料的是，唐凌竟然也在闻人莫离的邀游之列。

    无奈唐凌还想着回城隍庙看看，他手中有一张符，一旦城隍庙出了状况，这张符上的咒语就会自行焚烧，他几日前无意间翻出这张符，就发现那上面的咒语不见了。他若不回去看看，都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个甚么状况。

    翌日大早，空幽谷谷门照常打开，清晨的第一缕光灿灿烂烂的洒进长道，风从谷外吹来，带着清新凉意，送来隐隐歌声。

    闻人莫离盛情邀请，说冰岛风光旖旎，景致华美，与别处很是不同。

    苏折很不同意，说他那极北之地，除了千里冰封就是万里雪飘，还不若他苏家的一方园子来的有趣味，再过去就是入夏时节，倚在园中，就着那知了声声听风吟，看着那碧云斜髻梨花落，再烫一壶酒，便有一种躺在岁月红尘之中的淡然美好，实在是比冰岛更值得一去的地方。

    唐凌领了两位好意，说待寻回了师父，就去拜会。

    他走在前头，不曾留意胸口滑出来的一封信件。

    小白捡起，打开念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我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尔泥中有我～”

    苏折乐不思蜀：“天呐，这是谁的情书？有毒啊，快跟我说说到底是谁写的，下回我也这么写。”

    唐凌发现是自己怀中掉落的，立马抢来：“这是风姑娘交给我的，我还没看呢，你们怎么就先念上了。”

    苏折惊叹道：“居然是风姑娘，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呢。”

    闻人莫离却看着唐凌取笑道：“看他们把唐凌吓得，脸都辣成猴子屁股了。”

    唐凌撅嘴道：“可不得吓着我么，那风姑娘是个甚么人物，简直就是说一不二的母老虎么，谁敢娶回家去。”

    “唐凌！！！你说甚么呢！！！”

    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风姑娘，纷纷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