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诗会（一）

    日落黄昏，天色稍暗，家家户户在门口挂上灯笼，灯火葳蕤。天气入秋，浔江河畔的海棠花依旧盛开，青黄呈焰，在灯火的照耀下，如同一撮撮火苗。放眼望去，仿佛身处灯海。不少来自外地的士子见到这般景象，忍不住啧啧称奇。

    十数艘游船停泊在岸，无数青年男女登上游船。一艘游船上出现了奇怪的画面，一些士子文人聚在一堆，时不时地瞥向船舱。为了游船的美观，船舱与船舱只见只有一扇纱帘遮挡。船舱外的人能够大概看清船舱里面的情况，而吸引眼前这些士子文人的是船舱内一位女子。那女子身穿云缎赤锦服，腰系双鱼丝绦，头戴貂裘头巾，发缕飘拂。身姿绰约，容貌倾国。

    “这般佳人，也不知是那位公子如此好命。”此言一出不知有多少士子露出沮丧的神情。

    “诶，方兄不必气馁，以方兄的才华在这此诗会崭露头角，还担心没有佳人垂青吗？”一个身穿素袍的士子，安慰道。

    “借李兄吉言。”

    正说间一长相粗犷的男子从众士子身旁走过，只见他拿着两串糖葫芦，径直走向船舱。

    李姓士子见男子貌陋不禁嗤笑道：“哼，长相如此不堪，以为用小孩子玩意能搏美人一笑？异想天开。”

    众士子随声附和，他们嘴上虽然不看好男子，可心里却是羡慕男子有这样的勇气，目光不自觉的跟着他进入船舱。

    “不是让你别走远吗，怎么去了那么久？”女子抢过他手中的糖葫芦，一口咬下去，入口甜滋滋的，咬破糖衣后的山楂带点酸涩，口水不自觉地淌下来。

    见女子专心对付糖葫芦，男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自顾自地道：“大名当真热闹繁华，不过是一个诗会，仿佛举国同庆一般。”

    女子瞥了他一眼，“来了许久，韩大公子还没学会入乡随俗？”

    男子正是韩余烬，只不过他特意乔装打扮，在嘴唇上粘了两片胡子，脸上还有一道蜈蚣状的刀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山匪入城。所幸一路上有翡云姬相伴，巡捕官差才没有为难他。

    船外的士子见那糙汉与心慕的佳人攀谈甚欢，不禁心如死灰。

    “早知道佳人爱吃甜食，我也去买糖葫芦了。”

    “就是，若是能搏佳人一笑，谁在乎是不是小孩子玩意。”

    “竖子误我。”

    “......”

    李姓士子听见其他人的怨言，脸色涨成猪肝色，同时心中恼怒。恼的是佳人居然看上了一个样貌丑陋的男子，怒的是那丑汉让他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我不信，那糙汉一定是胁迫了姑娘，我不信。”嫉妒使人丧失理智，李姓士子不顾旁人劝阻，闯入船舱。

    “呔！贼汉，放开那位姑娘。”李姓士子亮出腰间的长剑，如今的世道几乎人人佩剑。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剑对他们文人来说，既是防身之物，也可以用作装饰，一举多得。李姓士子看上去很淡定，其实心底早就后悔了。毕竟韩余烬的人高马大，长相凶煞。而他区区手持寸铁的软弱文人，又不会什么剑术，若是惹恼了眼前这个“凶人”，只怕小命不保。

    翡云姬扣住韩余烬的手掌，学着李姓士子的语气，“呔！贼汉，还不放开本姑娘。”

    随即噗嗤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李姓士子不是蠢人，听着佳人的语气，颇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隐约猜到了二人的关系。

    “唉，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圣人诚不欺我。”没等韩余烬质问，李姓士子转身离去。

    这一进一出，前后不过十息。船舱外本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士子，此时无不心中直呼：李兄一手“造化钟神秀”，令人头皮发麻，实乃吾辈楷模。

    船舱中，翡云姬笑得前仰后合，“韩大公子，都说了你不适合这套妆容，你偏不相信，被人认成贼汉的感觉如何？”

    韩余烬叹了口气，他本想打扮成江湖人士，谁知他印象里的江湖人士打扮居然和匪贼无异。难怪一路走来，百姓们看到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汝彼母之寻亡乎！”船舱外传来一声呵斥。听到动静的人纷纷驻足眺目，只见那没走远的李姓士子正指着一个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的小胖子一顿喝骂。那小胖子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见小胖子也不反驳，李姓士子将方才的羞愤一股脑宣泄在他身上。

    “尔目生于尻乎？”

    “......”

    “不为人子。”

    “......”

    “哼！垂髫孺子。”李士子骂爽了，潇洒拂袖而去。没走两步，一堵“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尔目亦生于尻乎？”可能是骂顺口了，没等他看清来人，脏话已经飙出口。

    “你说什么？”声音浑厚，如黄钟大吕。李士子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人身高一丈，虎目浓眉，一张金面颇具威严。

    李士子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心底乞求对方没有听到刚才的脏话。

    “师兄，尔目生于尻乎是啥意思？”李士子回头看去，却见小胖子冲他走了过来。

    “臭小子，让你平时多读点书，被人骂了还不知道，真是给我丢人。”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再看向李士子，眼神变的凶戾。

    “你，你想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李士子吓得腿都软了。

    男子轻笑一声，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抓在半空中，“郭某人向来敬重读书人，可你言行粗鄙，举止不堪，有何面目自称君子？再者是你辱骂我师弟在先，即便我杀了你，大不了流亡异地，你能奈我何？”

    男子神情严肃，身上散发着肃杀之气。李士子惊慌失色，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郭大哥，犯不着为这种人惹上官司，不如将他交与巡捕官差，在诗会上闹事，足够关他几天。小惩为戒。”

    李士子一文人儒士，细皮嫩rou，哪里受得了牢狱之苦，何况被送入大牢，名誉必然受损，重则还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仕途。

    “跟他客气甚，依我看，直接丢到江里喂鱼，省的日后做官为害一方。”寻声望去，只见一俊俏的黑脸少年携一大一小二女来到跟前。

    “嵩濂，你这身行头可以啊，快赶上小爷我一半英俊了。”方元兴摸了摸挺起的肚腩，看着他身上华丽的衣服，眼神中充满羡慕。

    “小爷我天生俊朗，行头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朱嵩濂的自恋，方元兴向来以白眼回应。

    “郭大哥宽心，此事交给我。”朱嵩濂喊来两个巡捕，在亮出应武堂差员的令牌后，巡捕毕恭毕敬的表示一定不会辜负差员的器重。众人瞧那两个巡捕阴鸷的模样，不免为李姓士子捏把汗。这次他不仅稳坐牢底，还少不了一顿毒打。

    李士子被带走后，围观的看客却没有散开的意思。

    朱嵩濂挡住众人的目光，冲着他们一阵喝骂：“看什么看，都给我散了。”

    小魔王本色暴露无遗。

    “此处竟有如此英杰，倒是我小瞧了天下人。”韩余烬打量着船舱外的郭怀都，与此同时，郭怀都似乎也察觉到异状，望向船舱。

    他们面前虽隔着一层纱帘，却丝毫阻挡不了二人的目光。

    “气息收敛比常人，两眼如炬，不是武艺高强之辈，也定是个箭术大成的好手。”

    韩余烬下结论的同时，郭怀都也在心里对他评价道：“眉似弯刀，目似疾电，蚊虫莫敢近，此人的硬气功当不在我之下。”

    二人霍然抱拳行礼，以示对彼此的尊敬。

    “诸位，别站着了，我已在楼上订好了位置。”

    众人来到二楼，游船分上下两层，下层供任何人使用，而上层很少对外开放。要不是朱权镇混世魔王的名头足够硬，朱嵩濂又怎能弄到这么个好地方。

    “你就是独闯元龙关，火海求援的郭怀都？”还没坐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寻声看去，才发现说话的原来是站在朱嵩濂身后的小丫头。郭怀都见她不畏生人，眼神中带着几分傲气，不禁好奇，“不才正是，不知女公子有何见教。”

    或许别人不知道朱瑾怡，但朱嵩濂再清楚不过了，这个从穿开裆裤起看到大的小妹，胆子究竟有多大，就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自叹不如。

    可还没等他来得及阻止，朱瑾怡双手背负，鼻子上翘，学着夫子平时的语气，道：“听兄长说，你文武双全，计谋百出，一路上多亏有你相助，方才化险为夷。”

    这话倒也不假，平阳山通吃黑白两道，势力庞大，在蜀中绿林中可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当山贼的这些年，郭怀都也没闲着，和蜀中大部分黑道势力打成一片。一路走来十数寨，听了平阳山名号的，无不放行，更有甚者自发护送他们，直到安全离开。

    “不知女公子兄长是何许人也？”郭怀都问道。

    “我兄就是大破十万清平贼的朱嵩濂，论到文武双全，我兄胜过你万倍。”小姑娘一脸傲娇，自家兄长可是大丈夫。何为大丈夫？头顶天，脚立地。文武兼备，国之栋梁。能被夫子点名赞扬，年轻一辈中谁能有此殊荣。

    “嵩濂兄弟文武兼备，年纪轻轻就能统帅军队，保家卫国。我在嵩濂兄弟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山野樵夫，女公子所言极是，怀都受教。”

    见郭怀都冲她抱拳，很是认真，这妮子不禁欣喜。她是家中老幺，父亲军务繁忙，母亲要管理偌大的家业，每每闲时，想找人解闷，可年龄稍长的人都欺她年幼，同龄人她又嫌弃。长此以往，她的身边鲜有能说话的朋友。

    郭怀都气质沉稳，语气中也没有任何轻视和不耐烦的意味。顿时让妮子好感倍生。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啦，你这身板，往阵前一站，足够唬人的。”

    “啊这！”郭怀都哭笑不得，这妮子安慰人的本事跟他哥相比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妹，别胡闹了，你再说下去为兄可没脸见人了。”见一旁的方元兴和王姝瑶在努力的憋笑，朱嵩濂赶忙出来制止小妹。

    朱瑾怡撇了撇嘴，“就你话多，怀都大哥都没说什么。”

    朱嵩濂脸颊一抽，方才还是“郭怀都”，这才过了多久，就从“郭怀都”变成“怀都大哥”了？

    “瑾怡爱玩闹，请公子勿要放在心上。”却是一雪肤鹅颈，身材高挑，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了出来。

    朱嵩濂赶忙介绍，“这是吾长姐红毓。”

    朱红毓屈膝一礼，虽看不清她的容貌，可她一言一行中无不透露出她落落大方。

    “见过红毓长姐。”郭怀都等人连忙回礼。

    他们不是第一次听朱嵩濂提起过，红毓姐性子冷，但是待人和善。况且，朱红毓的年纪比郭怀都还要大几岁，喊一声长姐倒也合乎情理。”

    “舍弟给两位公子添麻烦了，红毓在此道谢。”

    “不敢，若言谢字，应当是我兄弟二人向嵩濂道谢。若非嵩濂向王、朱二位将军举荐，我兄弟二人恐怕还身居草莽，郁不得志。”

    落草为寇容易，想要洗白可就难了。除非有硬朗的后台，否则一辈子要么毁在山里，要么烂在朝廷。

    朱红毓同众人打了声招呼，而后顺手取了桌上的桃儿，独自寻了个清净的角落。

    “当真是个清冷女子，不过这身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没等郭怀都仔细打量，朱权镇便端着酒杯来寻他。

    众人把酒言欢，畅谈风月，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突然船舱外传来爆炸声，透过纱帘，只见外边金辉曳曳，无数烟火拖着长尾飞向夜空。火花四溅，一如盛开的百花。远远望去，在楼阁上，葳蕤灯火的衬托下，绚烂多姿。

    “放船喽！”随着一声吆喝，岸上的人放开缆绳，游船在一片欢语中向远处的楼阁驶去。

    浔江楼傍水而建，水路、陆路俱通。只是陆路早在黄昏前就挤满了人，其中不乏有官宦、商人、平民，但最多的还是学子和士子。

    水路不同，浔江是大名国江河主脉之一，引浔江之水建造的水渠，每年能够灌溉万亩良田。浔江纵横东西，往来商船不断。或许是为了迎接什么大人物，京兆尹特意命人严控商船，偌大的江面上空旷无比，只留下数艘游船。

    郭怀都等人走出船舱，扶着围栏，看到岸上人山人海，就连泊口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嵩濂，这么多人，都是来参加诗会的？”看着岸边清一色的青襟白袍，少说也有千许。郭怀都没去过大都市，更没见过今日这般热闹的场面。

    “往日的诗会可没这般热闹，听说是浔江楼花魁借此诗会欲招一夫婿，这些恐怕都是来一亲芳泽的。”朱嵩濂毕竟两年多没有回过名都，许多消息还是从曾经的狐朋狗友那打听来的。

    “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天下士子闻声而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