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重逢（一）

    太阳此时已经升上了天空，向天地万物撒下温暖灿烂的阳光，照在远方的山脉上，照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上，照在楼星雨那停在道路中间的马车上。

    阳光也照在马车前方，一个站在道路中间、身材高大的人身上。

    那人的头发肮脏凌乱，但也用一根银色的带子扎了起来；他的形体污秽不堪，却穿着一件极好的红色丝绸长衫；他的胡须又脏又长，挂在那绣满金色花纹的衣领上；他的头低着，眉头紧锁，眼睛看着长着杂草的地面，仿佛在思考着宇宙中最深奥的问题。

    不过他的长衫还是短了些，下面露出毛茸茸的小腿和一双也长着浓密卷毛的大脚，让他显得既可笑，又可怕。

    楼星雨坐在马车车厢前，双眼瞪着那人看，脸上已经没有表情。

    就像一只家猫突然看见自己前面出现一条大毒蛇一样。

    他一只手按在膝上的宝剑上面，感觉剑里面那只疯狂的恶魔，要挣脱剑鞘而出。

    前面这个人，居然就是在山顶上中了他一剑的那个怪人。

    但这个怪人跟之前不一样了。

    之前他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鬼。

    现在他看上去像一个神态安详的老人。

    但这个“老人”，他的气息比之前更加强大，也更加邪恶。

    周边没有任何声响，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动物，此时似乎都躲在草木里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车厢里面也没有声音。

    但张山已经没有刚才那种惊慌，此时他的双眼炯炯发光。

    越是到了越危险的境地，他的内心反而越是镇静。

    他双眼看向小齐。小齐也正看向他，他仿佛被他那坚毅的目光所感染，眼神也不再散乱。

    “小齐，”张山对他说，“你留在这里照顾你爹娘，如果一刻钟后我们没有回来，你就驾车赶快走。”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字字铿锵有力。

    小齐看着他，双眼又瞪大了些，仿佛在向他索取答案。

    “那怪物不会来追你们的！”张山补充道。

    他感觉到那怪人的强大，但他相信就算他和楼星雨两人联手战不过那怪人，那怪人也不可能完好无缺。

    小齐似乎听懂了，他点了点头。

    张山又看了看亓元和颛顼芙蓉，然后从车厢后门出去了。

    他没有说话，但他们从他的眼神里面已经看到一切。

    亓元看着他消失在车厢后门的布帘外面，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由百感交集。

    这个江湖，已经不再属于他们的了。

    ***

    张山出了车厢，走到了楼星雨旁边。

    只见那个怪人仍然低着头，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两个能吃，那两个不能吃，但那一个也能吃，……不过那个太老不能吃，那个没用，吃了没用……，究竟有几个能吃啊，这三个能吃，那三个不能吃，这这这……乱了乱了，要重新来数了。”

    他说着，抬起手，从衣袖里伸出双手来，用右手那乌黑坚硬的长指甲点着左手手指，好像在计算着什么。

    张山和楼星雨一见，各自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那怪人左手被楼星雨削断的爪子，居然这么快就重新长出来了。

    当然，最令人感到可怕和困惑的是，这怪物居然能够在白天出现，而且还悠然自得地站在阳光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中了楼星雨一剑后，反而脱胎换骨？

    那怪人仍在数着指头，口中喃喃自语。“两个没用的不能吃，三个不老的能吃，”他发现五个手指头不够用，又用左手的指甲去点右手的指头，“这一个又太老，不能吃，不能吃……”他又看了看双手，呆一会儿，“究竟是几个能吃？能吃的有几个？”说着，他摇摇头，挥挥手，“算了算了，算不出来，先吃了再说，先吃了再说！”

    他说完，双手收回到袖子里，放到身后，然后抬头看向张山和楼星雨两人，嘴上居然轻轻一笑，但那笑容没有些许的善意，而充满诡异和狰狞。

    张山和楼星雨看到了那怪人的眼睛，不由又万分诧异。

    那怪人原来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现在已经有了带着血丝的眼白，和一对碧绿的眼珠！

    这对眼睛，与怪人身上的其他部位格格不入，仿佛是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个丑恶的怪物自身的东西。

    这是一双属于正常人才有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此时向两人射出的光芒，却仍让人心寒。

    那是一头野兽眼睛盯着猎物时的眼光。

    “年纪大了，算数算不好了，算不出来了。”那怪人说道，好像一个老人跟自己的后辈说话一样，带着一丝自嘲，带着一丝歉意。

    张山和楼星雨仍只是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那怪人又向着两人轻轻一笑，这个笑容在阳光底下，显得更加丑恶，让人不寒而栗。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承接着阳光，又好像要拥抱阳光一样。“能够晒晒太阳多好啊，我都好久没有晒太阳了。”他抬头看看天空，“这天原来是这么蓝，这些云原来是这么洁白！”他又看看四周的树木，“这些树和草原来这么青翠！太美了，太美了！”他又看向楼星雨和张山两人，“我都忘记了原来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久以来我看东西都是没有色彩的。嗯，有多久呢？”他又低头凝视着地面上的杂草，“有几百年吧，还是几十年？一百年？五十年？”他用手拍了拍头，“想不起来，又算不出来了，算不出来，算不出来……”说完，他又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不行，一定是肚子饿了，所以算不出来。肚子饿了，肚子饿了，那些东西虽然又好看又好闻，但吃起来没有什么味道，果然就是吃不饱！”

    他停了下手，看向张山和楼星雨两人，问道：“我肚子饿了，你们是要自己走过来给我吃，还是要劳烦我过去？”

    两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

    楼星雨双手紧紧地抓住剑柄和剑鞘，脸上的肌rou都绷紧了。

    张山双眼直瞪着那怪人看，脸上没有表情。“这么说，你是到山洞里面去了。”他问道。他认出那怪人身上的衣服是水池底下的。

    “嘿嘿嘿，”怪人笑了起来，有些口水从嘴巴里流了出来，他马上用袖子擦掉，“想不到那里还有这样一个山洞，我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

    “但是，那水池里面已经没有水了。”张山说。

    没有了水，你是用什么来治伤的？

    “水都渗进土里面去了，啊——，还是有些味道的，不过那些土可一点也不好吃！不过那些石头，那才是精华，你们不懂，嘿嘿嘿，你们不懂！”

    张山突然想起了池底那些萤石。

    “那些萤石……”

    “是啊，那些石头，你们这些人身上有的味道，那石头上面也有，而且味道更浓更香，啧啧啧，”他咂了咂嘴，口水又流了出来，“虽然有的已经开始融化了，但全部吃完之后，我打了个盹之后，我还是又好了！”他说完，兴高采烈地挥舞双臂。

    “原来那些萤石也是来自‘仙化’之人的，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楼星雨此时说道。

    “不过，”那怪人摇摇头说，“那些石头闻起来香，但吃进去嘴里却没有什么味道，也吃不饱！”他抬起双眼盯着张山和楼星雨两人看，“不像人心，鲜——美——多——汁！”

    “你的伤已经好了，”张山说，“又不再怕光，也恢复了理智，已经变得跟一个正常的人一样，为什么还要吃人心？”他顿了一下，“难道你还想要过以前那种野兽般的生活？”

    “嘿嘿嘿，”那怪人居然又笑了，“嘿嘿嘿，谢谢你的夸奖。”他好像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是我肚子饿啊，肚子饿了自然要吃东西啊。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很挑剔的，不喜欢吃别的。我花了那么多时间，赶了这么多路，来到这里……”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不说了。

    “但这世间还有许多的美食，你应该去试试。再吃人心，只会让你又变成野兽，你武功这么高强，现在又恢复了心智，难道就不能抵制吃人心的念头吗？”

    “哈哈哈——”那个怪人突然大笑起来，“你们不懂，你们不懂！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了心头的欲念？酒能乱性，色会伤身，但有谁不贪杯、不好色？！我也知道吃人心不好，可是其他东西不好吃啊！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你要我现在就改变，这怎么可能！我已经尽量克制了，每天只吃一个，吃多了我心里也很痛苦啊，我也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人啊！但是没办法，但是没办法！”他说着，口水又出嘴里溅了出来，“人一旦肚子饿了，自己的rou都会吃！而且，肚子饿了之后，脑子就会变得不灵了，要犯糊涂，要发疯！你看我刚才老是算不出要吃几个人，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发疯了，要发疯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瞪圆双眼，呲牙咧嘴，口水流了出来，沾在胡子上面。他从双袖中探出那双爪，大声说道：“不跟你们废话了！”说完向两人飞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