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头掠过窗棂,云涌入窗,案头浮上一层细碎阴翳。 言石生伏在案上,按照暮晚摇的要求,将那白牛茶的茶树模样画给暮晚摇。 暮晚摇听说言石生这里只有不到一斤的白牛茶,她顿觉嫌弃,想这么点儿,怎么够长安那些人分? 最好的法子,就是弄清楚这白牛茶的茶树长什么样,她让自己的人去野外找。如果能将岭南的白牛茶茶树移到长安种植养活,那是最好了。 而州考在即,言石生要读书,他只肯帮暮晚摇把茶树的样子画出来。这还是暮晚摇以教他《切韵》、帮他修正他的古音为条件换的。 如此下午,自然是暮晚摇百无聊赖地翻着《切韵》一书,言石生在画茶树了。 安静宁和之时,门院篱笆外,传来达达马蹄声。有人还没进门,就大呼小叫:“言二郎!言二郎你且出来!” 被窗外声音一惊,言石生手中的狼毫向下一按,浓郁墨汁晕在宣纸上,笔下树身上,出现了一道深沉的阴影。 暮晚摇心疼画:“谁在外面喧哗?” 侍女春华向外走:“奴婢去看看。” 言石生听到有人喊他,当即要起身去看。暮晚摇伸手把他一拉,向窗外偏过脸,道:“且让春华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大呼小叫,万一是持棍要伤你的恶徒呢?” 言石生手中狼毫一抖,有些看不懂、又有些欣慰地望暮晚摇一眼:这位娘子竟然维护他?他没听错吧? 暮晚摇下一句道:“你还要帮我画茶树,这时候不能受伤。” 言石生无言。 言家的篱笆门外,停了一匹棕马。一个少年书生骑马而来,马上驮着极厚的书目和干粮。 这少年书生下了马,没有进院子就开始喊:“言二郎!言石生!我阿父让我来找你,你人呢?” 他下了马后,看到言家和昔日不同,院子里多了很多卫士和侍女。他只是奇怪了一下,却并不惊恐,仍是拉着自己的马进院门。 言家其他人这时候不在家,没人招呼这个客人。侍女春华打帘而出,娇喝道:“是谁在此处吵闹?” 春华下了台阶,身边侍女们一指,她看到了那已经进了院子、但被卫士拦住的少年。 春华看去,怔了一下。因此人年少,衣着锦裳,眉目隽永颇有才气,和寻常岭南人完全不同。 春华心中不禁嘀咕,岭南这么荒僻的地方,有一个言石生长得不错就不容易了,这时怎么又冒出一个?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不是岭南,是黄金窟长安呢。 少年没料到一个腰肢纤细的貌美女郎横眉立在阶前,他也怔愣一下,然后目中的傲气和不耐烦瞬间一收,雪白面上突兀地红了一下。 他有点儿慌地放下牵马缰绳,弯身作揖:“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此处应是言二郎的家舍吧?小生姓刘,我阿父让我寻言二郎,问问今年州考之事。若是没其他缘故,我阿父让我与言二郎一起去参加州考。” 春华登时了然。 每年深冬时节,大魏各州、道会通过考试,将合格的学生推举去长安尚书省应考。待到了那时候,便是“科考”了。这位少年书生来找言石生,自然是为了最开始那道“推举”考试了。 春华屈膝行礼,柔声答:“郎君稍等,妾身这便去寻言二郎出来。” 她转身进屋,又回过头,向院中那远道而来的刘姓书生看去。 书生痴痴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眼神明亮。 见冬日暖阳葳蕤,女郎长身玉立,亭亭绽放,非寻常之美。 微风拂过面颊乱发,春华面容再一红,她对书生微微一笑,低下了头。这次春华便再不回头,直接进去找公主了。 ----- 那书生名唤刘文吉,今年堪堪十八,比言石生还要年长一岁。 他父亲曾当过御史,后来得罪了朝中大官,便被贬来岭南了。 据言石生说,刘文吉是岭南道有名的神童。言石生自己读书,就是跟随刘文吉的父亲。言石生已经参加过三年州考,刘文吉却没有他那般急躁。 刘文吉今年才是第一年来参加州考。他被他父亲派来找言石生询问州考经验,并打算与言石生一起结伴去考试。 刘文吉虽是第一年来考试,却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中。 刘文吉为了去考试方便,打算住在言家。言石生便把刘文吉的情况告诉暮晚摇,希望暮晚摇能够允许刘文吉住下。 暮晚摇瞥着向她说明情况的言石生,显然言石生这么耐心地解释,是想将人留下的。 而侍女春华也柔声:“岭南镇与镇之间相距甚远,刘郎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若是赶他回去,说不定会耽误考试。” 暮晚摇神色古怪:“你希望他住下,过两日与你一起去考试?” 言石生温声:“是。刘兄学问极好,他如果住下,小生还能向他讨教。而我二人一起去考试,能相互照应。” 暮晚摇:“他有神童之称?” 言石生点头。 暮晚摇好奇极了:“你学问比他如何?” 言石生面红,惭愧道:“刘兄家学渊博,我不如他。” 如此,暮晚摇就极为震惊了。 她站起来,绕着言石生走一圈:“这么说来,你是要留一个能够威胁你、很可能抢了你名次的人住在你家?这种极有威胁的人,你不把人赶走,还唯恐对方休息不好,供对方好吃好喝?你是已经做好自己落第的准备,打算巴结人家神童了?” 言石生道:“我也不一定会输。” “噗。” 言石生:……“噗”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坐了回去,她巴巴地仰望他:“大魏南北十五道,东西五十关,每年推举人才去尚书省参加科考。十五道加上五十关,天下学子无数,每年却只会推举千余人。” “那些大州能得推举的人多,像你们岭南这种偏远的地方,每年也就一两人的名额吧。既然刘文吉有神童之称,那他就是你最大的威胁。” 暮晚摇眼尾若飞,跃跃欲试地为他出主意:“你可以在一开始,就将这个威胁排除了。” 言石生沉默半晌。 他问:“你觉得我该赶他走?” 暮晚摇双肘撑案,乖巧又娇俏:“当然要住下。” 言石生诧异地扬了下眉。 暮晚摇为他出主意:“我看他似是骄傲、从无挫折的人。这种人,刚极易折。以你的心机,足可以在窃取他的才学时,扰乱他的心思,让他考试失利,成为你的脚踏板,助你州考得利。虽然你不一定能赢,他却一定会输。” “人生之事,奋勇向前,本就一个‘争’字!” 公主言语含笑,内容却这般狠。 言石生盯暮晚摇片刻,缓缓道:“人生之事,奋勇向前,却不只一个‘争’字。还有德,忠,仁,义。” 他道:“我自然学问不够好,神童的名号我拿不到,连续考了三年州考都没有结果。但我绝不会拿他人的未来,去为我自己铺路。天道有酬,我有我的道,只求俯仰天地间,问心无愧。” 暮晚摇脸色不改。 她仍蛊惑他做坏人:“你不说,谁又知道你做过什么?反正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言石生温声:“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会真正过去。它不会过去的。” 听他说了一番大道理,暮晚摇尚且没有脸色难看,却是如今这几个字,如重锤击上内心,让暮晚摇心脏陡痛。 她后退一步,脸色骤变,神情变得些许苍白。 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过去么?过去的所有痕迹,会化作噩梦,一次次回来折磨你,对么? 看她脸色不好,言石生关心问:“你怎么了?” 暮晚摇撑着案几,细瘦骨节轻轻颤抖。她面上却不表现一点柔弱,恶狠狠道:“我的建议已经提完了,你既然不听,就滚吧!” 言石生观察她半天,未果,他收回目光。 ----- 过了两日,言石生与刘文吉来向暮晚摇辞行,二人要一起去参加州考,一两日是回不来了。 暮晚摇看那个刘文吉不停地偷看她的侍女春华,而言石生眉目温和,平平静静。言家的兄妹们鼓励言石生好好考,依依不舍地送言石生。 隔着帘子,看他们互相鼓励、兄妹情深,暮晚摇讽刺道:“这便要蟾宫折桂去了?” 言石生礼貌道:“多谢娘子近日的照拂。” 暮晚摇口上关心地问:“可有想过你根本考不上么?” 言家人一下子齐齐怒视暮晚摇。 没有人愿意做恶人,暮晚摇却偏偏喜欢做那个恶人。她掩口故作惊奇:“我说的是实话呀。天意难测,难道你们不做最坏准备么?” 言石生便彬彬有礼:“那小生只能祈祷人定胜天了。” 言石生一走,暮晚摇就不再笑脸相迎,而是把人都赶了出去。 她喝着卫士们:“随我去野外,我们去寻白牛茶树!待找到了,我等就离开此地,见过我舅舅后,我们回长安!” 春华怯怯问:“我们不等言二郎的考试结果么?不等言二郎回来么?” 暮晚摇说:“等他做什么?” 她轻蔑:“没有人照拂,考得中嘛他。” 春华心动:“不如娘子你……” 暮晚摇微笑道:“他不是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博天命么?那我怎么敢耽误言二郎的正道?我这种小人,还是找我的茶树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我科普一下,这个时候的科考,水分很深。上面没有人照拂你,你要么考不中,要么考中了也没用,即使你考中状元都没用。而你上头有人的话,你都完全可以把自己运作成状元。 这个时期的科考,即使你考中,也不是立刻给你官做的。上头没有人照顾的话,可能你考中后过上三四五年,都在浪费时间,当不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