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隐光之下在线阅读 - 第八章 故事

第八章 故事

    就在极端的恐慌把两人都紧紧攥住时,在更远更远的船的桅杆上突然发射出了眩目的白色光芒。不明事理的两人来不及探出头察看,而那两头围着他们穷追猛打的冥龙突然间齐齐转向,咆哮着向桅杆飞去。见它们短暂地离去,普兰立即从藏身的小小缝隙之间钻出来,飞快地溜去甲板,怀亚特紧紧跟着他。

    “我们得跳!”普兰吼道。

    “你说什么?!”怀亚特尖叫着,“下面全都是海水!”

    比起打湿衣裳,难道被冥龙撕碎还不够可怕吗?普兰狠狠地把怀亚特从甲板上推了下去。坠船的人则哀嚎一声扑通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灰白色的水花。普兰紧跟着他扎进水里,扯着他游向一块黑漆漆的礁石,他把怀亚特推到礁石长满藤壶的背面,对方则像一只淹水了的壁虎一样攀附在礁石表面。

    被明亮的光吸引而去的冥龙转眼间就拆掉了那根高高的桅杆,把它上面发光的东西扯了下来——大概是用鲸脂作为燃料的油灯正在上面照耀着。两条冥龙像是踩死一只跳蚤一样吞噬了那一丁点火焰。

    “那盏灯是自己亮起来的?真是活见鬼了!”怀亚特声音嘶哑地说道。

    普兰瞅着他:“这里肯定还有别的人。一盏油灯怎么可能变得那么亮?”他再次拖拽起怀亚特,挣扎着飞向远处弥漫着臭味的海岸。刚一上岸,两个人拔腿便朝刚才进来的旧门廊跑去,直到他们逃回到城墙背面,普兰和怀亚特才轰然倒在沙地上大口喘息起来。如果他们运气不好,恐怕就会在这个早上变成冥龙的饲料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冥龙。下次我们应该记得安静一点。”普兰喘着气说道。要是它可以变成食物,那可是太好了。

    怀亚特看了看他:“不会再有下次了!”他叫道,推了普兰一掌。

    “怎么,你吓破胆了?”普兰挖苦道。

    “那你呢,胆小鬼!”怀亚特驳斥道,“你没比我强到哪儿去。我还以为‘祝福’可以让你变得勇敢。”

    可它并不会!普兰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气汹汹地跺脚,接着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怀亚特坐起来。

    “你说呢?难道你要在那里睡午觉吗?”普兰反问道。

    怀亚特噌地站起来,跟上他准备回营地,结果刚走出去不到二十米,他们就和露娜迎面相撞。

    “看在极巨之鸟的份上,你们这是去哪了?”露娜质问道,“昨天在外面闲得淋雨,今天又去泥塘里洗澡了吗?看看你们这一身脏兮兮的!”

    “我们到了城墙那边。”普兰坦白道,“那边有两条冥龙。说实话,我的肩膀痛死了。”他猜测自己是在仓惶逃窜时在哪里把肩膀擦破了。

    “噢,是嘛。”露娜鄙夷地看着他,“你们在外面混完,现在来浪费我的草药储备了?”

    “母老虎。”怀亚特紧贴在普兰身边,小声地说道。

    “你说什么?”露娜立刻看向他。

    “什么都没有。”普兰帮怀亚特开脱道。

    露娜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两人:“先给我洗干净再说吧,你们两个臭得像是死了一个月的鱼。洗的时候顺便数数你们一共划伤了多少口子。”

    “谢谢……我们会自己搞定的。”普兰小声说道。

    “不用谢。你们用掉多少马齿苋和金盏花就给我从外面找回来补上。”

    普兰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到植物!你这是难为我。”

    “不然就少惹点是非。”露娜训斥道,“你居然一声不吭就私自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被冥龙吃了都活该。”

    普兰和怀亚特焉头耷脑,灰溜溜地从露娜身边走过,赶紧钻回营地。到了营地门口,他们又碰上了林恩。

    “怎么回事,没精打采的?”在他们走过身边时,林恩问道。

    “被母老虎骂了一顿。”普兰嘟囔着。

    “还得给她找草药。”怀亚特补充道,“另外,你觉得我们很脏吗?”

    “噢!”林恩才开始对这方面产生注意,他皱了皱鼻头,“你们去干什么了?”

    “我们去了城墙另一边,那边有一艘沉船。”普兰说道,“那里还有两头冥龙,如果不是有人救我们,我们肯定已经死了。”

    “还有别人?”林恩瞪大了眼睛,“这里还有其他人?”

    “嗯,我们被冥龙围攻的时候,有一个人用了魔法之类的东西,把冥龙引走了。”

    林恩眯起眼睛:“这可不正常。难道有什么人在跟着我们吗?”

    “我不清楚……但是那个人救了我们。”普兰回答道,“大概在巡逻的时候,要让他们注意一下。”

    林恩点点头。“你们要去清洗身体吧?从那边的井里弄点水出来就好,一会儿见。”他挥挥手,从营地出去,普兰看见他正要去布置新的巡逻队伍。

    普兰花了好一阵子清理自己,井水很凉,刚刚冲洗过身体的他冷得发抖,但是它确实使他的肩膀不再疼痛。普兰胡乱把干净的衣服套上,立刻扑向帐篷里燃烧着的火盆。火焰似乎驱散了地下水带给身周的寒冷,他很喜欢看着火焰慢慢跳动着的样子,伸出手拢住这团火苗,被外焰舔舐过的他的肩膀一瞬间恢复了原本的状态,不再僵直了。帐篷里的温度在徐徐上升,温暖的感觉使他昏昏欲睡,普兰随便拽来一块帆布垫在身下,又用毯子把身体裹了裹,蜷缩在火盆的周围,闭上眼睛。不知道怀亚特在干什么,但是他也已经没有力气管那些事情了。普兰听着帐篷外面的声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他被叫喊声吵醒了。

    “普兰!快起来!”有一个人的手正在不断地捅着他的侧腰。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衣服上有血,毯子上也有。”怀亚特的声音突然刺进他的耳鼓。普兰挠了挠耳朵后面。露娜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不是告诉你要去处理伤口吗?”她的声音非常急切。

    “这没什么,”普兰说道,“这只是一道划伤。别那么大惊小怪。”他又打了个哈欠。

    “要是真的只有一道划伤还不是问题!”露娜怒不可遏,踢了普兰的腿一脚。

    “还有右腿小腿骨折。”普兰嘲讽道。

    “好啊,看来你还有力气开玩笑!”

    露娜粗鲁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连推带搡地扯进她的帐篷里,普兰从没有想到她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怀亚特扶住了他,让他在座椅上坐下。

    “你们两个去斗冥龙了,是不是?”露娜质问道。

    站在普兰身边的怀亚特刚要说话,转眼又把话头咽了下去,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普兰则扭头去看自己受伤了的地方,才发现自己肩头的衣料早已经被血液染成了深色,就连他左边一侧的头发都因为沾染了血液而凝结成了一缕一缕的。他稍微把衣领解开些,看见肩膀上因不明原因向两侧裂开的伤口皮rou外翻呈现出一副惨烈的模样。

    他打量了一番伤口——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又或者是他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普兰歪着头半眯着眼睛舔舐着肩窝上的伤口。咸津津的血液和新鲜伤口的味道占据着他的口腔,伤口两侧的皮肤有些发热,翻起的皮肤也有些红肿。

    “不知道衣服破了没有。”他小声嘟哝道。

    “衣服破了可以补。”露娜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大概是在看到伤口后作为医者的本能冲淡了怒火,“这伤口再深一点,你的左胳膊就该掉了。”

    “胳膊掉了还可以用心火接上。”怀亚特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话。

    露娜立即看向他。“少说点话,多干点事。”她指谪道,“帮我把这些植物捣碎。萃取的设备都在那边,你会用吗?”

    怀亚特立刻领命:“没问题。你希望用什么溶解剂?”

    “酒精。”露娜头也不抬,开始用纱布蘸着清水清洗普兰肩膀上的伤口。在接触到水的一刹那,伤口的皮rou立即传来刺痛,但是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又好像没那么明显,看着裸露的伤口,他有一瞬间突然产生了想要把它向两侧撕扯开的念头。他思考了半天,有点记不清自己印象中疼痛的极限。看着伤口处慢慢沁出来的血迹被水带走,让普兰回忆起了在他小时候把墨汁溶解在水里的感觉。

    “冥龙的犄角尖端有可以产生有毒物质的腺体。”露娜解释道,“我猜你是因为那时候惊吓过度忘记疼痛的感觉了。”

    “那你是说,被吓破胆的人是我。”普兰低声说道。

    “我是指,你的注意力不在伤口上面,就不会感觉到伤口的存在。”露娜开始用一团棉球吸去他创口周围的水渍,“我以前当军医的时候,治疗过很多这样的人。”她用一只手压住普兰的肩膀:“好了,保持这个姿势别乱动。一会儿恐怕会有些疼。”

    “这没什么。”他回应道,“那个你治疗过的人怎么了?他还活着吗?”

    露娜望向他,开始把怀亚特数分钟前萃取出的植物液体放入坩埚。“他死了。”她缓缓地说道,“他名叫皮塔。攻城的时候,他在城墙上被敌人的黑箭射中了肚子。你见过黑箭吗?它大概有船锚那么粗,是纯铁制成的,人们用一种很大的弩来发射它。”

    “那……他一定是当场身亡。”怀亚特插嘴道。

    “他那时没死。”露娜说,“他居然把那根箭拔了下来,举着长矛和盾牌继续进攻。那场景可真是够吓人的,他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窟窿,居然还能继续战斗。直到敌人撤退到内城,他才一头倒下。他的战友把他拖到我的医疗室,这才发现他早就咽气了,就在看到胜利的那一刻。”

    普兰心有余悸地眨眨眼,“他是个烈士。”他说道。

    露娜抬起头:“可他不值一提。因为他是错误的抵抗者,战胜的一方不会对他的死负责。你觉得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为了缓解某些争端?”她的声音有一瞬间突然嘶哑了。“我现在不想站在任何一方那边,我可怜那些不得不为了他们而战斗的人——原本他们无冤无仇,却必须相互残害。等他们战死了,就说那么一句‘他光荣牺牲了!’、‘敌人被歼灭了!’,这能弥补什么?”

    “这只是上层的人士在为了他们的利益角逐而已。”普兰说道,“死掉的人只是牺牲品……一个辖区那么大,他们不觉得死那些人会有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又没必要拿着剑和矛去战斗。要是所有辖区的争端都能靠武力和流血解决,那何不让管理者们互相打一架呢?这不是看上去损失更小些么。”

    “管理者总是冠冕堂皇啊。说实话,我们这样的无名小卒也只有干着急的份,比起这个,远离他们也是件好事。我认为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怀亚特拍拍露娜,示意她坩埚里面已经在沸腾了。

    “啊……真是讨厌!再晚一点锅底就烧漏了!”她立即烦躁地嚷着,盖灭炉子里的火,连忙把坩埚里早就已经结晶了的药物拯救出来。露娜开始把这些晶体放凉后按照比例溶解成药液。

    “我要是留在那边的话,大概会看不下去的。”普兰冷漠地斜眼看着帐篷外面,“幸好现在我在暮土了。”

    露娜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把药液浸湿一整块敷料,盖在了普兰的伤口上,这一次痛的明显,似乎是刚好踩中了他肩颈部的神经,普兰狠狠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他把目光转移到露娜这里。

    “那是盐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这可是药。”露娜回视着他,开始用绷带固定住这块敷料,包扎完好后,她重新把普兰的衣领提到他的肩膀上面。“行了,你可以回去睡了。”

    “但是我彻底清醒了。”普兰皱着眉头。

    “那就一起到篝火边坐一会儿,吃点东西。”露娜掀开帘子向外走,“林恩有一大堆有意思的故事,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