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气
海崖上有风,夜间秋意深沉,吹得他头上的锦雉尾羽都舞动起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船队离开,想着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孙女儿,眼眶便湿润了起來。 然而这老泪,何尝沒有欢喜的味道在里面。 十六年了,她终于能够离开这里,只是希望她能够好好看一看这个天下。 外面的世界固然繁华,然而却比原始的丛林要更加危险,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个脸上有金印的年轻人,能够好生保护她了。 默长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老族长收回视线,却沒有回头,低声问道:“这小子真能找到姓曹那女人。大焱什么时候设置了这么一个官职,我只听说过绣衣指使,却未曾听说过绣衣暗察...” “他是我的徒弟,也就是我师哥的侄儿,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我师哥吧。” “啊...罗真人...确实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老族长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而后转过身來,朝默长老笑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如此,咱们这些老东西也该大展拳脚了,乔真人,这次能否成功,就全都仰仗你的手段了。” 默长老桀桀一笑,看着苏牧的船队消失在海上,而后与老族长下了海崖,融入了黑夜之中,仿佛走进了充满杀戮的地狱之门。 此时他的弟子苏牧,刚刚接受了巫花容的解蛊,正在喝着温温热的小米粥。 这两天可苦煞了苏牧,体内情蛊肆虐,只能借助陆青花來缓解,但这蛊虫又排斥事物,吃什么吐什么,苏牧眼下身体虚脱乏力,眼圈青黑,脸颊凹陷,便像在青楼里鬼混了十天半个月沒停歇过一般。 因为要借助苏牧的力量保护,巫花容即便心里有仇,也需要等到抵达大焱才发作,而苏牧因为误解了巫花容,着实羞辱了这姑娘一番,心里也有愧疚,自然不会为难巫花容。 再者,他需要去接杨红莲,巫花容正好能够当向导,接下來的航程也就不需要担心迷失方向了。 只是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主岛那边的战况如何,连李曼妙都失落在了斑人部族的手里,惨死如斯,厉天闰等人应该穷途末路了吧。 在海上漂泊太久,苏牧心里都有些厌倦了,他开始有些怀念西湖,怀念杭州,甚至有些怀念秦淮河畔的风月了。 “无论如何,接了红莲就拍屁股离开,再也不理会这些破事了。”苏牧如是想道。 而此时的杨红莲,刚刚才结束了一场血战,作为大光明教的圣女,她的地位不可谓不高,特别是撒白魔失去了一条手臂之后,更需要倚仗她的威信來统领圣教。 她将刀刃上的血迹抹干净,扶起身边一名女护法,而后踏着遍地的尸体,走到了高坡的边缘。 下方平缓的草甸之上,早已尸横遍野,身躯高大的北玄武法王正用金刚杵,将一个浑身血迹的人,砸飞出去,那个人叫颜坦,是方七佛麾下的五行旗主。 方七佛倒提着双股剑,他的身后已经再沒有死士,连士兵都已经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他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双剑上的血迹还在滴滴答答,面对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法王,面对大光明教成百上千的高手,他一步步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骨,径直走了过來,便如同走向他的宿命。 郑魔王已经死在了猿王岛,娄敏中和厉天闰在烈火岛被大光明教所俘获,眼下就被绑缚在大光明教的手中。 方七佛知道,自己的命迟早是大光明教的,因为这是他的归途,是他的墓xue。 但在此之前,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之所以还残活下來的终极使命,杀掉厉天闰和娄敏中这两个叛徒。 对于北玄武法王而言,厉天闰和娄敏中不过是战败的蝼蚁,但凡大光明教中的人,谁要动手杀死这两条落水狗,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方七佛不行,因为他是大光明教的敌人,让一个敌人越过自己,杀死自己的俘虏,这是对他的极度挑衅与侮辱。 方七佛的脚步在加快,疾行如风,紧握手中双股剑,左剑横于胸前,右剑倒持于背,瞬息之至,与北玄武战成一团。 北玄武的龙象般若功已臻化境,加上手中金刚杵又沉重如山,这是人熊与鹰隼之间的战斗。 厉天闰披头散发,看着拼死也要杀他的方七佛,心里已经沒有太多的感想。 从他的兵马被大光明教和方七佛的人前后夹击,鲜血染红了海滩之后,他便沒有了生存下去的动力。 身边的娄敏中同样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他们就像是被剪除了利爪,拔光了牙齿的迟暮虎狼,再也沒有半点机会,现在是该还债的时候了。 方七佛曾经眼睁睁看着兄长方腊与撒白魔拼死血战,如同最原始最野蛮的凶兽一般相互撕咬。 他一生惯用谋略,极少动用武艺,他也不是北玄武法王的对手,但无论你的智谋如何超群,总有一天,也需要亲自cao起屠刀,面对血雨腥风的洗礼。 他的双剑终究还是无法承受北玄武法王那山岳般沉重的攻击,但他还有他的智谋,他从來都是靠脑子吃饭的人。 方七佛沒有故意卖个破绽,他只是借助失败,为自己提供了一点点的助力。 北玄武法王的金刚杵撞击在他的胸前,他能够清晰地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他能够听到体内经脉被震荡的内劲炸裂开來的声音。 然而在承受重击的那一瞬间,他却转换了一个方向,接着这股撞击力,飞向了人群,飞向了扣押厉天闰和娄敏中的地方。 他的双剑已经被打飞,沒有人认为他还能够活下來,而且他是北玄武的猎物,大光明教的高手不会也不敢对他下杀手。 于是他顺利地撞入了人群,而人群还自主地散开,厉天闰和娄敏中自然而然便展现在了他前方五步开外的地方。 “噗咚。” 他的身体仿佛天庭掉落下來的雷锤,而大地则像一面远古的龙鼓,敲击出震撼人心的闷响來。 沒有人认为他还能活着,然而方七佛那满是鲜血的脸上,却露出了最后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他还记得雅绾儿对他说过最后一句话,别死在敌人的手里。 方七佛的双眸迸发出最后的生机,他将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量,用在了清理门户之上。 他是统筹全局的大军师,最痛恨的就是变数,而叛徒,永远是最大的变数,也是军师最痛恨的对象。 “喀嚓。” 他身体的骨骼早已碎裂,因为他的再度行动,纷纷产生错位,那些骨刺便刺入他的血rou和内脏,绞烂了他皮囊之下的所有东西。
然而他借助最后一搏,终于扑在了惊慌失措的厉天闰身上,而后一口,咬开了他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涌在他的脸上,他的右手催发猛力,撕裂了厉天闰的咽喉。 北玄武法王心头大怒,大吼一声便狂奔而來:“尔敢。” 方七佛丢下厉天闰仍旧喷血的尸体,再度往娄敏中冲了过來。 娄敏中虽然也有微末武艺,但终究是个文臣,被方七佛如同野兽一般的凶蛮吓得魂不附体,眼下如同木头人一般僵立在原地,大睁着双眼,根本就无法动弹。 方七佛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掌,眼看着就要抓住娄敏中的咽喉,然而北玄武法王后发先至,一掌轰在了方七佛的头顶上。 他沒有轰击方七佛的后心,因为这样会把方七佛打向娄敏中,他居高临下,一掌便打在了方七佛的头顶上。 在那血手距离娄敏中脖颈还有一寸之时,方七佛停了下來,连同他的心跳和呼吸,一并停了下來... 这个笑傲江湖,纵横沙场,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绝世大谋士,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很可惜,即便他牺牲了自己最后的尊严,用死在敌人手里为代价,也无法毕竟全功,将娄敏中杀死。 即便北玄武法王,连同山坡上观战的杨红莲和撒白魔,都觉着有些残忍。 你可以毁灭一个人的躯体,打击他的尊严,却不该践踏他的梦想,拥有执念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获得最后的尊重。 这是方七佛了却恩仇的最后机会,然而在距离自己目标仅仅一寸的时候,戛然而止,仿佛要留下千年的遗憾。 可就在这个时候,方七佛那凹陷的胸膛突然鼓了起來,他陡然睁开双眸,吸入了最后一口阳气。 这是死去之后吸入的最后一口阳气,是准备着为了七日之后还魂所用的。 然而方七佛得到了这口阳气,却得到了最后的机会,他怒睁着双眸,将这口阳气挤压逼迫,而后混着血水和内脏的碎末,甚至于喉骨的碎片,一同喷吐向了娄敏中。 他的身体和嘴巴仿佛化为一根炮管,而那口最后的阳气便是炸开的火药,血水和碎末,是他的炮弹。 “噗。” 饱含着方七佛毕生功力,饱含着他最后的执念,饱含着他这毁誉参半的一生,他放弃了头七还魂,放弃了重入六道轮回,甘当游荡的孤魂野鬼,将娄敏中也拉入了地狱。 抛开他大半生的所作所为,在这一刻,方七佛,是值得所有人崇拜和敬佩的。 这口血水打在娄敏中的脸上,后者甚至沒有哼一声,脸面就已经被打烂,而后木头一般栽倒在地。 北玄武法王轻轻放下手掌,方七佛却仍旧傲立在原地,如同一座碑,即便上面同样写有罪恶的墓志铭,却仍旧傲立于天地。 北玄武來自于西域,很多时候并不能够理解中原高手这份执念,但现在,看着方七佛,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支撑着华夏民族延续几千年的根本,这种东西,叫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