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盛宴(4)
国公府的这次盛宴,实在表明曹顾的朝堂姿态,也在宣示着他的正式起复,其中的政治意味着实耐人深思。 不过这些都是朝中大佬们关注的事情,对于赴宴的文人士子而言,关注的到底到底还是文事。 而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接下來的事情。 低调而神秘的苏三句,终于要现场发挥了,汴京城的人们,终于得以亲眼见证这位文坛大家的底细,到底是真材实料还是欺世盗名,接下來终于能够见分晓了。 在李师师看來,这也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激动与兴奋,便似那苦守寒窑十八年等着良人胡不归,苏牧终于要为她作诗了。 从宴会开场至今,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苏牧,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 在别人眼中,只觉着苏大家气场转变,终于要上场露一手了,正该如此严肃认真,才对得起诸人的期期艾艾。 然而苏牧此刻心中却是叫苦不迭,他确实寻思了一夜,在记忆之中搜刮诗词,也推演了宴会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准备了几首不同的诗词來应对。 或许这些诗词算不上流芳百世的经典之作,但同样是新奇脱俗,足以让人耳目一新,完全不会坠了他苏三句的名头。 可他到底是算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师师。 他算到了会为李师师吟诗作赋,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首李清照的作品,虽然有些娘炮,但绝对能够吸引眼球。 可当李师师朝他投來幽怨的目光,当他感受到李师师眼中那股深沉到了极点的情感,他终究还是放弃了心中所想。 人是很奇妙的一种生物,有时候无声胜有声,说多了反而不美,含而不露,犹抱琵琶半遮面,才能撩动心弦,更让人浮想联翩。 李师师那含蓄而欲言又止的目光,足以说明太多太多的忧思与牵挂,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一个对你一见钟情,而后日思夜想了两年,终于再度重逢,她的目光之中饱含着的那种情感,如果说你一无所觉,那只能说明你是个木头人。 苏牧不是木头人,他知道李师师是欢场中人,是惯熟了逢场作戏的人,但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真诚。 这种真诚并沒有那么**裸地灼人,仿佛在肝肠寸断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思念的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要对得起李师师的这份真诚,所以他不想用剽窃來的诗词敷衍这个女人。 但他也很清楚,他跟李师师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的梦想不是诗和远方,不是胭脂和红床。 他的路,在北方,在那即将金戈铁马的黄土和沙场之上。 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带着雅绾儿和扈三娘,甚至放心地将杨红莲和陆青花留在七星岛上,因为这些女子都拥有着自保的能力,跟他同生共死,经历过血与火,兵刀与战马的考验。 但像虞白芍巧兮李师师这样的女子,她们是江南烟雨之中含苞待放的花朵,不应该被满是鲜血的双手來采摘。 所以他想要送她一首诗,便像她婉拒周甫彦那般,告诉她自己并非她梦中的良人。 他既然能够看出李师师眼中的意味,那么他就有理由相信,李师师一定会读懂自己的诗。 可惜他肚子里墨水有限,又不能剽窃盗用后世大宗师的诗词,这可就是个苦差事了。 他知道今日是诸人见证他底细的盛宴,若自己搞砸了,说不得多少人会戳他脊梁骨,说他欺世盗名。 但他苏牧何时在乎过名声这种东西。 他站起身來,负手在后,缓缓踱了几步,來到李师师的前面,朝李师师拱手,在低头的那一霎那,他突然露出了一个无赖的笑容來。 李师师对这个表情实在太过熟悉,初见他之时,他就是这么一副无赖样子。 “在下献丑了,师师姑娘可别笑话…” 众人见得苏牧要开始了,恨不得多长两个耳朵,一个个如同被拎起脖子的鸭子一般,真真是翘首以待的态势。 但见得苏牧稍稍转身,面带微笑道出了第一句:“师师姑娘一枝花…” 高俅和曹顾面面相觑,心想这开头…实在有些让人难以预料啊… 然而周甫彦却如遭雷击。 当初在杭州,他就是被苏牧这首打油诗给羞辱得无地自容,如今他竟然还用这一招。 这是在揭他的老伤疤,这是在给他周甫彦好看呢。 此时周甫彦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的灵魂在咆哮着:“我周甫彦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老子都沒來得及报复你,你苏牧竟然如此糟践我。” 事实证明,苏牧确实在糟践这位大才子,因为他的后两句也出來了:“师师姑娘一枝花,沉鱼落雁又羞花,才色双绝人人夸…” 帷幕后面的女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胆大者已经开始痴痴笑了起來。 八卦之心乃是女人自古以來的天赋,大焱虽然娱乐业发达,但女人们更加的八卦,周甫彦被李师师婉拒的事情涉及到皇宫大内的秘密,自然不可能泄露出來。 但李师师从皇宫出來之后,坊间却流传出不一样的版本,这也是她故意为之,是为了与周甫彦保持距离。 这个版本的主角就是苏牧,也就是这首歪诗的故事,充满了趣味性,让女人们津津乐道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现在,苏牧果然是重cao旧业就故技重施,竟然又用这首诗來给周甫彦的伤口上撒盐。 她们对周甫彦绝对沒有恶感,只是觉得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实在太过让人牵肠挂肚,最能满足八卦的需求。 高俅和曹顾听得这平平无奇的三句,心里反而平静了下來,苏牧之所以被称之为苏三句,除了深入简出,闭门谢客,与访客交谈从來不超过三句话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纵观苏牧的作品,许多都是重在意境,前面徐徐展开,后头才是画龙点睛,甚至是扭转乾坤的神來之笔。 所以听了前三句之后,高俅和曹顾反而平静了下來,因为苏牧是被显宗挑中的人,无论智商情商,都是上上之选,绝对不会想不到此次宴会对他名声的影响。 拿出佳作來,他在汴京城的宗师之名便算是彻底坐实了,曹顾大张旗鼓地摆宴,也就完美落幕。 可如果他搞砸了,损害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面子了,而是连国公府和高俅都将沦为笑柄。 他们相信苏牧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來胡闹,所以这平淡的三句,不过是欲扬先抑,为最后一句神來之笔制造落差,到时候更显得奇峰突起罢了。 然而其他人却不是这样想,他们虽然不至于凭着这三句就断定苏牧是个冒牌货,先前那些佳作都是买來的,但看着周甫彦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了。
苏牧的作品每一首都堪称传世经典,只需其中一首,便能给人带來极大的名声,而名声很多时候能够带來衣食无忧的生活,试问谁愿意将流芳百世的机会,就这么贱卖给别人。 所以那些质疑苏牧抄袭剽窃或者买诗词滥竽充数的人,多半也不过出于嫉妒罢了,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觉着站不住脚。 李师师相信苏牧的才华,而且还是无条件的相信,她更相信,苏牧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心意。 苏牧将这首旧诗念出來,无疑是在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而当她心醉神迷之时,苏牧却已经吟出了最后一句:“奈何不知落谁家。” “师师姑娘一枝花,沉鱼落雁又羞花,才色双绝人人夸,奈何不知落谁家。” 仅仅只是最后一句,便道尽了青楼女子,甚至整个大焱社会女人们婚姻恋爱的无奈,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物,沒有谈情说爱的权力,即便你是倾国倾城的李师师,仍旧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你再美好又如何,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丑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更漫说挑选自己的如意郎君。 这是对礼法的隐晦挑衅,却又充满了文人的情怀,更道出了女子们的无奈,漫说李师师,便是曹嫤儿也产生了最为贴切心意的共鸣。 她是曹家的长孙女儿,今后注定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的夫婿或许就在帷幕前面,赵宗昊赵如靖赵文萱甚至赵宗堃这些人之中的一个,她才是真正的“无奈不知落谁家”。 这首诗是为李师师而作的,她自然能够读懂苏牧的意思,这是在说她的无奈,何尝不是再说苏牧自己的无奈。 他是在告诉她,你确实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姑娘,但我不知道你会落入谁家。 如果神女有情,襄王有意,苏牧又怎会感叹这些,以他以往诗词的浪漫,又岂能沒有一丝半点的表示。 在苏牧过往的佳作之中,但凡是男女情爱的,无不大胆而直白,直指人心,李师师正是看了他的作品,才觉得自己该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所以苏牧的表态既隐晦,却又只有李师师能听得懂,便如同李师师的目光,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懂一样。 虽然有些伤感,但她早已料到,因为梦想终究只是梦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如那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又有何资格谈论梦想。 她并不觉得苏牧会瞧不起自己,看看苏牧身边那些女人就知道,他从來不是一个看不起烟花女子的人。 她也沒有因为自己苦苦的等待,而怨叹苏牧什么,若非今日她表露出來的目光,苏牧甚至根本就不会知道她的心意。 说到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苏牧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这份心意,并煞费苦心用只有他们能够听得懂的诗词來委婉表达,自己还能苛求更多么。 最起码苏牧能够从她的一个眼神,就明白她的心意,对她來说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因为这也侧面证明了,苏牧其实对她还是有着一丝心动的,否则又怎会读懂她的心思。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这是文人士子们的爱情观,不适合苏牧和李师师,但在此刻,在他们这样的情况之下,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