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亲人
在回京城的马车上,听着余嬷嬷口中描述的云家人,云轻尘也曾偷偷描摹勾画过他们的影像,想象过亲人相认的场景。 她以为世上所有失散的亲人再次相见,都会是流泪、拥抱的热烈场景,血脉相连的心意契合,骨rou分离的锥心疼痛,足以消弭彼此之间的陌生。 可真实的场景,强大无情的碾碎了她料想的温柔,泼了她一身的屈辱和难堪。 丫鬟带着她和云思衡到了饭厅,福寿不断头雕花云纹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饭菜。一个富贵慈祥的老太太坐在主位,看到她们进来就将手中的数珠交给了边上的丫鬟。 她带着审视的眼神正要往云轻尘身上瞟,余光发现了云思衡的狼狈,立马将目光锁在了云思衡身上:“状元游街怎么还游成了这样,你在街上闯祸了不成?” 云思衡低头看了被瓦片刮破的袍子,又扶了扶头上歪斜的发髻,哂然一笑,浑不在意:“惹毛了品言,争了两句。不妨事的,下次撞见再让他赔我袍子。” 眼神在屋中找了一圈,然后沉了脸:“紫嫣呢?怎么还没过来?” “你meimei不肯要别人抱,在等你呢。”大夫人看都没看云轻尘一眼,只温柔慈爱的吩咐儿子:“快去换了衣服抱你meimei过来,一会儿菜冷了,她吃了要伤胃。” 说到你meimei这三个字,大夫人刻意加重了语调。 等云思衡退出去,老祖宗板着脸瞪了大夫人一眼,然后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云轻尘。 “你名字中的轻尘是哪两个字?” 一进门就被彻底忽视的云轻尘鼻子一酸,赶忙平稳了语调一字一句的说:“轻重的轻,尘埃的尘。” 在古代说了十四年的蜀州话,普通话已经生疏起来。她怕蜀州腔大家听不懂,所以才刻意放缓了语速。可老祖宗听着却皱了眉:“你说话从来都这样不利索?” 云轻尘的脸就像突然被人泼了guntang的水,又疼又涨的通红一片。她赶忙开口解释,依旧是和软清甜的语调:“不是的,我是怕说快了你们听不懂。” 大夫人用鼻子哼了一声,端起白玉青花的茶盏喝茶,依旧没有看云轻尘。 老祖宗再次斜了大夫人一眼,看向云轻尘的脸色终究是柔和了下来:“又不当尼姑,做什么轻视红尘?这两个字不好,你改叫倾城吧,倾国倾城,这才配得上我云家的嫡长女。” 云轻尘心里却抵触得很,这两个字是阿爹取的。是说她清新脱俗,有傲视尘世的资本,和弟弟世恒的名字连在一起,是骄傲不衰的用意。 阿爹希望她是有一身傲骨的人。 这个名字她不想改,她也没有倾国倾城的野心。 可这是头一次见面的老祖宗赐的名字,该怎样拒绝才不会显得太没礼貌呢? 正在为难的时候,大夫人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执拗的看着老祖宗:“嫡长女是紫嫣,老祖宗答应过的。说变就变,您让为了思衡残了一双腿的紫嫣怎么想?还是她一回来,您就忘了紫嫣也是你嫡亲的孙女?” 因为急切,那个让人一看就觉得娴静高贵的夫人,说话很急,语调也不自觉的提高了三分。她伸出食指指着云轻尘的眉心,就像一柄寒剑刺进了她的心脏。 云轻尘瞪大了眼睛看向大夫人,给了自己生命的母亲,依旧没有看她一眼。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叫紫嫣的姑娘。 如果紫嫣真是她的双生姐妹,如果紫嫣真的比她大,那么,她觉得她可以忍下母亲对她的忽视和偏见。 可带着成年人灵魂出生的她,偏生和大夫人一样清楚:她比紫嫣大,她都啼哭了好一阵,那个叫紫嫣的姑娘才发出了虚弱的呀呀声。 大夫人非要为紫嫣争一个长女的名头,不过是因为长意味着尊。意味着有教训脚下弟、妹的权利义务。 说到底,她是怕云轻尘用长女的身份压紫嫣一头,给紫嫣委屈受。 云轻尘再次低下了头,她的心脏极疼,疼得她维持不住脸上平和的笑,疼得她想转身就逃。 她的阿娘,那个卑微纤弱又淳朴的乡下女人,也总把她搂在怀里亲热的喊着‘囡囡’。 那个看着她光洁的手臂会愣一整天的女人,也会在弟弟偷吃属于她的那份野果时,用手敲弟弟的脑袋,瞪着大眼睛骂他:“馋猴,再偷吃jiejie的,娘就打你的嘴。” 她的手臂上没有紫嫣才有的蝴蝶痣,她的养母也从来都知道云轻尘不是她亲生的。 “娘亲……”云轻尘呼喊一声,捂着心脏的位置蹲到了地上,她以为她哭了,可她脸上却没有半点泪水,甚至唇角都依旧带着安然、静谧的微笑。 大夫人听到这声呼喊,身子却突然抖了一下。 她想要看云轻尘一眼,脑袋偏到一半却又拧了回来:“长幼有序,该是紫嫣的谁都不能抢走。我的女儿也不行。” 云轻尘唇角的笑更清晰了,她仰头看着背对着她的大夫人,平静安稳的道:“我不抢,她是嫡长女,是祖母疼爱的孙女,是母亲的心头rou。我只做轻尘就好,知轻识重的轻;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尘。” 大夫人心尖一颤,嗫嚅了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老祖宗多看了云轻尘两眼,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起来坐吧,也该用膳了。” 云轻尘听话的站了起来,捡了离老祖宗和大夫人最远的一张椅子拉开,心里想着:我离你们远些,这总行了吧。 谁知才刚拉开椅子,耳边又响起了大夫人尖锐的呼喊:“别动紫嫣的椅子,那是紫嫣的位置。” 云轻尘就像瞬间被人点了xue道,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分明想快速拿开扶着椅背的手,可那只手就像是长在了椅背上,让她动弹不了半分。 老祖宗却拍了桌子,强硬的把大夫人拉到云轻尘面前,指着她的鼻尖,厉声问着大夫人:“你给我说,她是谁,是谁?是你的谁,又是老身的?” 是呀,她是谁啊? 云轻尘呆呆的看着二人,屈辱和尴尬迅速在全身蔓延。这一瞬间,她竟觉得存在也是种羞耻,恨不得立马就死了,化作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如此,也好省了那太过诛心的疼痛! 他们不欢迎她,可谁又稀罕他们欢迎?这个富贵滔天的家,谁想回来? 若不是他们保证能治好缠绵病榻的世恒;若不是她们承诺能让养父母不再吃苦受罪;若不是她无意中看见养母看向她的眼神,不舍中带了哀求…… 她宁愿在贫瘠落后的乡村平凡一辈子,也不愿意高攀云家的富贵! 上一世,她生长在全世界都羡慕的最大豪门,却死于冰冷的家中争斗。她心中最为向往的是平凡和安宁。 云轻尘眼角发酸,可到底没哭出来。她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雕塑一般冷硬、执着、坚强…… 既然来了,就算不愿意,她也要让自己活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