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卷毛
第一次遇见他那年，是在我家出事的半个月之后。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孩。 小孩有一头卷毛，苍白的皮肤，还有生人勿近的气质，他把脸埋进膝盖一动不动，像是在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懂事地蹲在门边，不会干扰我打开门。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蹲在我家门口，我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关上门，半个小时候以后，他走进了家门。 我看见他进来，从厨房给他端来了一碗清汤面，加葱，上面有两个蛋。他站在桌子旁边把面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却把葱留在了碗底。我看他的时候，他下意识把碗往自己身边藏了一点。 从此，我做菜从未放过葱。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收养他的打算。吃完面之后我就把他送去了警察局。他看上去年龄不过十岁，远远没有到独立的年纪，回到家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奇怪的是，警察局的电脑上竟然查不到他的任何信息，他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原本打算把他送到警察局就回家休息，可他被警察牵手拉着手时，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在警察局的茶水间坐了一晚上。 身边的他靠在我的手臂上睡得很沉，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我却一晚上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走了，因为我要上班。下班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熟悉的身影，他抿着唇，叫了我一声“jiejie”。牵着他的警察不好意思的说他们实在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他又不能一直呆在警察局，问我愿不愿意先把他放在我这里养一段时间。 都是成年人了，看警察的脸色我也明白他的难处，更明白若是今天我答应他恐怕就得一辈子养着这个小孩了，我的工作刚稳定，每月几乎没有钱结余，我没有理由答应他的请求，但是我接过了小孩的手。 一年之后，没有人来寻找他，而他不能一直不读书，于是我打通了许久不联系的小学同学的电话，顺利把他的名字加在了我的户口本上。他不肯告诉我他之前的名字，于是我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叶朗。随我姓，晴朗的朗，我希望他接下来的人生都是晴天，再不会看见瓢泼大雨。在户口本上，我们的关系是姐弟。经过一年的相处，他终于愿意告诉我，他十二岁了，比我小六岁。 发生车祸之前，我有一个爸爸，一个mama，一个奶奶，还有一个弟弟，在那场车祸之后，我多了一个大爷。 他的乖巧的外表误导我认为他是个好孩子，事实证明我真是大错特错。现在我是他的亲jiejie，所以我可以大声说出来，我从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差又那么缠人的小孩！ 他不吃葱姜蒜不吃猪rou不吃羊rou不吃韭菜不吃香菜不吃不新鲜的东西不吃没有味道的东西，太咸太辣太油太甜都不行，水果只吃削皮的，蔬菜只吃生菜，不吃苦瓜和芒果还有榴莲，我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可以入口的。 而且他的脾气很差，这种脾气差不是外显的，若是你有什么事情让他不满意，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竟然学会坐在旁边生闷气，也不告诉你自己在气什么。我时常处于怀疑人生的状态：他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根本不是领养了一个孩子，我分明是请了一尊祖宗回来。 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最让我不喜欢的其实是他的眼神。他浅到透明的琥珀色的眼瞳中从没有对我，对这个家的任何一丝温情。有一次我过于忙碌，高烧在家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他依旧正常地上下学，看不出对我的一点关心。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的身边。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酝酿别离的情绪。 我向来不是喜欢惹事的性格，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十二年前一时冲动养了叶朗或许是受车祸刺激，又或许是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总之，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身边真的多了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名字已经写在了我的户口本上。如果他要走的话，我也拦不住。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也不向往灯火辉煌的城市，在长大的小城老去就是我一生的夙愿。但是他是一只鹰，理应飞向远方。他的名字迟早会消失在我的户口本上。 我知道他会离开，只是没有想到他会不告而别，也没有想到他会回来。 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十二岁，我养了他六年，他又离开了六年，所以他今年应该二十四岁，大学应该念完了。都是大学生了，不去找工作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我拿着小刀，笑眯眯地看着他吃苹果，心里却在想怎么把手中的水果刀插进我亲手养大的孩子的身体。 不能怪我多加防备，他已经不是六年前跟在我后面的叶朗弟弟了，我不知道把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请进家门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一个独居多年的女性应当时刻保持警惕。 叶朗，不，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叶朗了，我不知道该称呼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他不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而已。这个陌生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我没有善意的眼神，他从苹果中抬起头来，看向我。 他的眼睛的琥珀色更浅了，眼睛几乎是透明的。从前我还能根据他的神色猜测他的想法，这么多年不见我连他的想法也猜不透了。 我及时收回了眼神，微笑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对眼前的男人不熟悉，只能用客套的语气对他说话。 “姐。”他吐出一个字，语气里有几分似真似假啊的委屈，“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我身上还穿着你给我买的衣服，衣服是我高二那年你看了什么电视剧带我去买的，裤子是你挑了很久的名牌，鞋子也是你给我买的。你都不认识了吗？” 原来是我买的衣服，怪不得品味那么差。 我的品味确实一直不太好，以前看他看走了眼，现在认不出自己多年前买的衣服也正常。 他的嘴边还有粘稠的苹果汁液，指尖上有苹果的芳香，我嗅着空气中的苹果的气息，说：“我确实不认识你。我只有一个弟弟，他叫叶朗。你是谁？” 成年之后他的骨架的确长开了不少，但我不至于认不出。我这么说一方面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另一方面也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不欢迎他回来。 我并不是故意给他难堪，我只是在帮他认清局面。 他冷冷地看着强做笑颜的我，目光像是要撕破表象刺穿我的内心，他说： “我就是叶朗，这是jiejie亲口给我取的名字。jiejie已经忘记了吗？” 叶朗不过是我一时兴起取的名字，他反倒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真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字吗？ 我打定主意不承认从前与他的关系。 既然他离开了这里，那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再不要回来了。 至少，不要来干扰我的生活。 “是，我已经忘记了。”我笑着说：“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况且这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不记得也很正常吧？” 他气笑了：“所以你现在是要否认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了是吗？叶乔，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逃避现实。六年前我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是我的不对，可是你现在这样否定一切又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还不是写在你的户口本上，我们还是姐弟的关系，这一点就算你想要否认也否认不了。” 果然还是当初那个叶朗，从来不会尊重人，稍微一激连jiejie都不叫了。 “那你可真是痴心妄想。”我嘲笑他：“我的户口本上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我可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人。” 他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然后从床垫下翻出我的户口本，转头看我的表情。 他希望看见什么呢？是户口本上他的名字？还是我惊慌失措的表情？难道他不知道时光是一张最好的磨砂纸，可以磨去一切存在的痕迹吗？ 他打开户口本，翻过我的名字，得到了一张空白。 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抓着户口本，双手颤抖着，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他狠狠吸了几口气，还是控制不住地大步走到我面前，“这一页为什么是空白的，我的名字呢？这里明明……” 他没有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忽然平静下来，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这里没有我的名字了，这是不是说明，jiejie你不想要我了？” 他说完后还歪了歪头，这种可爱的动作用一米九的身高做起来只会略显惊悚。 “我不是你的jiejie。”我心平气和地拿回户口本，放回床垫底下，说：“你也不是我的弟弟。我们家身高都很平均，我爸一米七多一点，我弟弟也是，我mama不到一米六，生不出你这么高的儿子。” 在女生之中，我的身高是中等偏上的，可是和他比起来，我要费力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这多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一个人费力抬头才能看见另一个人。 “我们本来就不是亲姐弟，你收养了我，所以现在又要抛弃我吗？”他在我的背后问我。 他已经二十四岁了，马上就要走入社会了，我决定好好跟他聊一聊。 “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