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铩羽

    原来洞隙所处之地，已是上谷的进口，洞隙所对，正是纳兰放马之所。纳兰望见的那人身材高大略显瘦削佝偻，头发灰白，身穿裘衣，竟是杨庭贞。只见他双手倒负背后，手中握着一口古色斑斓的长剑，剑穗随着寒风乱摆，飒飒作声。其余几人，三个是将他和耶律镜心打落“一线天”谷底的“玄火三圣”，洞窟中一人盘膝而坐。那人五十来岁年纪，勾鼻深目，形容枯槁，满头灰白卷发披散脑后，穿着大红外衣，竟是一个胡人。另有几人或中或胡，形貌各异，正将一段段粗绳相互结紧，叮叮当当的声响，却是粗绳的绳头所系三爪钢钩相互碰击发出的声音。

    只听穿大红衣的那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杨庭贞连连摇头，大声道：“‘龙图’乃大局所系，我愿意答应你们拔营三十里，让出大泽，但大唐‘龙图’，却不容你们带走！”

    他话音刚落，只听有一个女子咯咯娇笑道：“好罢，只要杨将军让开大泽东边大路，我们大军便可从此路向南，绕开你的肃州大营，东南折向，这兵就好进得多了。”

    杨庭贞沉吟片刻，手抚胡须，道：“寻到谷底，你们留下‘龙图’，是我们合作的先决条件，此项不准，便无回旋余地。”那女子又道：“便依杨将军。”

    纳兰躲在洞隙中听得，不由暗自悚然，心道：“肃州大营正北四十里便是大泽，大泽西接玉门关，东临张掖河，沿张掖河北逆流而上，便是突厥南侵的前锋重地‘居延海’，地扼要冲，易守难攻，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杨大哥若将大泽守军后撤三十里，此处险隘等于拱手送与突厥，甘、肃两州三道天然屏障（玉门、沙洲、张掖河——见图志）防守优势荡然无存，阳关与玉门形同虚设。突厥南下大门一开，邢公苦心经营多年的铁打营盘便要灰飞烟灭，后果难堪设想！”

    原来唐朝重兵四十万镇守甘、肃两州，西面陇右道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皆是重兵据守的军事大镇，以阿尔泰山为天然屏障，突厥若从此进兵，辎重不敷，难有作为；安西都护府协同北庭都护府镇守西北边陲，又要防备南面蠢蠢欲动的吐蕃，军力本就稍嫌不足，吐蕃大小勃律两股游骑常北越葱岭，sao扰疏勒都督府治，在高祖朝便连年鏖战，兵连祸结；两大都护府之于陇右道东面阳关、玉门道两处险塞之间还隔着浩瀚无际的蒲昌海沙漠，若战事突发，两大都护府纵使遣军驰援，也远水难解近渴，肃州大营与甘州守军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泽一线撤防兵解，突厥联络东边的契丹一鼓南向，甘、肃两州便是无险可守，顿成孤锋。纳兰常读兵书，深知肃州大营的重要，听了几人商议，心中大为震惊。

    他正自沉思，只听耶律镜心低声道：“那女子便是我那远房姑姑。”纳兰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只听洞外那女子声音陡然一高，大声叫道：“头顶有人！”与此同时，端坐洞窟内的那红衣人忽地双目一张，精光四射，中指一弹，一颗石子自他指间飞出，向洞中的纳兰迎面打到！

    要知纳兰所处的洞隙与那红衣人所坐的洞窟中间隔着宽约六七丈的谷道，那人抬手之间便将一颗石子飞出，准头之精，指力之强，却是纳兰见所未见！纳兰心中一凛，暗道：“这人武功好厉害！”一掌拍出，掌风鼓荡，将飞来的石子震得粉碎，随手一拉耶律镜心，两人双双从洞中跳出！

    只听桀桀怪笑，玄火三圣已扑了上来。纳兰在三人手底吃过大亏，身形如电，抢上中宫，转瞬间连发三掌。“玄火三圣”中“天圣”与“地圣”在前，只觉眼前一花，掌风扑面，急忙后退，背后“人圣”跟着纳兰身影疾扑过来。原来“玄火三圣”纵横西域罕逢敌手，无外乎三人各学了“拜火教”大尊者隆史那册三种毒掌绝学、轻功绝顶、配合无间而已，纳兰武功本不在三圣其中一人之下，在谷中两夜一日，更得寒石老人一甲子内力所赐，一出手便以快应快，令得三人精练纯熟包围圈无法合围，三招一发，“玄火三圣”非但连纳兰的衣角也未曾碰着，反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杨庭贞听得玄火三圣将纳兰打落一线天，想起纳兰当年为帮自己和家人鸣冤的故事，心中未免惭愧与可惜；如见纳兰忽然现身，心中顿时又惊又喜，叫了声：“纳兰！”正要上前，纳兰已倏地回头，低声喝道：“你是要跟我回京自首，还是要我亲手抓你回去？”右手一挥，袖中短剑“登”地一声弹出，剑光烁烁，指着杨庭贞。耶律镜心也道：“杨叔叔，趁早回头，还有挽回的余地！”背后只听有人笑道：“心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的那人身穿白衣，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风姿卓约，正是耶律镜心的“姑姑”义长公主。耶律镜心本就不喜她，闻言“呸”地一声道：“心丫头是你叫的么？”义长公主脸色一沉，道：“小丫头胆敢在长辈面前出言无状！阴风双煞替我将她擒下，让她的长辈管教于她！”她身边两大侍卫“阴风双煞”乃是她的贴身死士，一左一右，登时将耶律镜心围住，耶律镜心“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娇叱道：“两条托庇耶律门写的野狗，还敢多管闲事！”

    “阴风双煞”投在义长公主门下前，在江湖中便已闯出不小的名头，此时两人各已年近古稀，双煞中老大云灵子闻言大怒道：“小丫头找死！”摘下护手双钩，迎风一晃，纵步上前，他的兄弟名叫风灵子，使一口长剑，随后跟上。耶律镜心从小由她叔叔耶律斡亲手教导，武功根基扎得十分牢固，又随灭法师太在九华山中苦练二十年剑法，在江湖年轻同辈中已是翘楚之材，平日难得将人放在眼中。她振臂一掠，衣袂飘飘，犹如仙子临凡般从天而降，长剑落处，剑光耀眼，一招“仙人指路”，迎着云灵子双钩便刺。

    云灵子双钩交剪，意欲将她长剑锁着，哪知双钩虽是刀、枪、剑的克星，耶律镜心所学三十六路“赤羽”剑法却是灭法大师退隐江湖、闭门谢客之后苦心改良创出来的杀手神招，轻翔灵动，辛辣诡秘。只见她手腕微微一沉，剑刃倏地翻起，刷地一声，明晃晃的剑锋以快到不及眨眼的功夫刺到云灵子左肩，不但将云灵子破剑的钩法解了，还险些伤到云灵子肩胛骨。云灵子大吃一惊，忙忙振作精神，迎、送、剪、扎、吞、吐、抽、撒，将钩法全力施展，只见一团寒光紧紧贴着耶律镜心长剑飞舞，后面璇玑子剑法展开，下手全是阴狠路数，两人一前一后，牢牢将耶律镜心困在垓心。

    纳兰运剑如风，一口短剑指东打西，指南刺北，将“玄火三圣”杀得连连后退。另外几人既有杨庭贞从军中带来的军官，也有玄火三圣的从人，纳兰一声大喝，剑势犹如长江大河奔流直下，剑光闪烁之下，两名军官三名从人登时尸横就地，其余几人吓得手软脚麻，抽身便跑，纳兰剑光闪处，又一名军官大声惨呼，背心喷出一片血雾，扑地倒了。纳兰尚自追赶，只听耳边风响，反手一剑，当的一声火光爆散，原来是杨庭贞出手阻挡。

    纳兰宝剑一横，冷冷地道：“杨大哥是铁下了心要与弟弟为敌了？”杨庭贞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萧瑟之意，叫道：“弟弟，你一定要这样看大哥吗？好，好、好、好！”宝剑一指，剑尖三颤，一剑刺出。他从军多年，虽久在沙场，学自棋盘岛乌鸦道人的“听涛剑”法却一刻也未曾放下。但见他剑法发动，寒光匝地，冷电盘空，疾如骤雨，扑卷而来。纳兰长叹口气，短剑轻挥，瞬间在身前连划了两道光圈，叮当声响，杨庭贞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体登时发麻发热。“玄火三圣”喘息已定，再复扑上，四人一剑，将纳兰团团包围。

    四人之中，杨庭贞剑法老到，“玄火三圣”练的都是毒掌，纳兰虽受寒石老人一甲子内力之赐，到底还未与本身内力融通贯达，面对四个顶尖高手的围攻，有些左支右撑、相形见绌。混战中“天圣”一掌拍出，“人圣”凌空飞起一掌按下，“地圣”与“天圣”招式相同，登时将纳兰前后左右四路紧紧封住，杨庭贞宝剑寒光闪烁，当胸刺来。

    纳兰短剑递出，招式已老，百忙中拔出寒石老人赠他的“碎心剑”一剑挥出，只听“玄火三圣”中“地圣”大声惨号，倒飞出去，挣扎不起。纳兰一呆，杨庭贞宝剑去胸不盈尺间。他双眼一闭，碎心剑一挡，只听一片切金曳玉之声响过，杨庭贞趔趔趄趄连退六七步，手中宝剑寸寸断裂，只剩得剑把在手，虎口震开，鲜血直流，坐倒在地，嘴角喷红。纳兰宝剑横空一指一圈，惨叫连声，“人圣”手捂喉头，踉跄倒地，“天圣”则是飞出三丈多远，一双怪眼圆睁仰躺于地，竟被纳兰手中碎心剑所发出的剑气活活震死！

    纳兰不知，“碎心剑”乃是上古黄帝麾下著名剑师“风胡子”所制，特地赠送给好友宇文普回作为留念的。此剑随主人颠沛流离，却一直都在宇文氏手中代代相传，未尝有一日相离，“剑意”与“人意”早已融合一处，是极认主人的“灵”剑。剑法之道，讲究“人剑合一，神髓并至”，纳兰受寒石老人内力所赐，宝剑便将他“认”作主人，虽只随手一招，威力却凭空增大数倍。寒石老人去世时不及将此剑好处说给纳兰知道，此刻临急使出，神效大现，四大高手，登时在碎心剑下三死一伤。（关于此节，笔者曾闻有上古剑师自制刀剑一对，平日将刀剑置于摇篮之中，当作自己孩子“抚养”的江湖异事。此处构思，颇有诡异乃至不合理之处，读者大可不必深究——笔者按）

    纳兰横着宝剑微微发呆，只听耶律镜心叫道：“小心！”耳边传来一声长啸，一直端坐石窟中不动的红衣人已是连人带座腾空飞出洞窟，犹如一团红云，向纳兰当头压下。他来得快极，纳兰只觉劲风压顶，内息登时为之一窒，身随意转，移形换步之下双剑齐发，就在电光石火的霎那间那红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啸，反手连拍三掌，几个筋斗凌空倒翻，落下地来拉着义长公主，飞也似地跑了。义长公主一走，她的两大死士“阴风双煞”也跟着虚晃一招，跳出圈子，撇下耶律镜心，头也不回地跟着跑出了山谷。

    耶律镜心收了宝剑，跑过来道：“纳兰大哥你没事吧？”纳兰手抚胸口，道：“这人虽不敌我的宝剑，武功之高，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耶律镜心随他手指方向一看，登时哑然。

    原来那红衣怪人反手连发一掌，虽不能伤到纳兰，掌风激荡所及，却在纳兰胸口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那掌印只待再深入半分，纳兰便是不死也成重伤，可见纳兰若不能借助碎心剑的威力和寒石老人一甲子内力的传授，此番定然难以全身而退了。

    纳兰盘膝坐地，运功良久，惨白的脸庞上这才渐渐多了些红晕。他站起身来，道：“此人只出一招，瞬时能连换三种不同的功夫，以我所见，他恐怕就是拜火教的大尊者隆史那册了。假如他是，那么杀害司空老的凶手除了他，便绝无他想。”耶律镜心点头道：“他自己蹦了出来，倒省了好多功夫。”纳兰微微苦笑道：“我们捕快的任务，就是追凶查案，即便奔波万里，也是份所应当。”缓步走到杨庭贞身前，叹口气道：“子义兄你这是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