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考功:父子谈心
到了第二天午膳之时,皇上才踱着步到了清泉宫。 清泉宫本就在西六宫的最偏之所,平时很少有人来往,如今皇上突然驾临,只见得这宫中虽然简朴无华,却处处有绿荫之幽静和秋菊之清芬,倒是叫人神清气爽。 宁妃带着一众宫人在清泉宫的主殿前恭迎圣驾,皇上倒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叫身边的夏公公和宫女们都退下了,携了宁妃的手笑道:“本来是来你这儿躲清静的,何须那么大的阵仗。” 宁妃向来温婉可亲,笑着应承道:“那还请陛下喝口臣妾亲手熬的汤可好。” 皇上单独携了宁妃入内院,掀开内院的帘子,只见李世默跪在里面俯身行大礼道:“儿臣李世默恭迎父皇。” 皇上拍拍宁妃的手,笑道:“你倒是颇有些玲珑心思。” “陛下谬赞,臣妾不过是看了陛下的书信。陛下既然送了一首藏头诗,‘明日午时,约见宣王’,臣妾便按照陛下的旨意把世默叫来了。”宁妃恭顺地福了福身,她心知陛下这是为避开一众内侍才出此下策,暗中到清泉宫来见世默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只怕父子间有要事相谈,臣妾这个女流之辈,就先行退下了。” 宁妃退下之后,这內闱之中就只剩下皇上和李世默父子二人。两人对着几案坐好之后,才听得皇上长叹一声,“还是你母妃这儿好,清净。” 李世默知道他的父皇来所为何事,但还是收敛住锋芒道:“父皇说儿臣这儿清净,儿臣是不是就可以认为,这是在夸儿臣了?” “你倒是越来越机灵了。”皇上哈哈大笑道,“行了,不和你绕弯子了,朕今天来,就是问问你在黄河边的事,这儿并无他人,大可放心直说。” “儿子在黄河一切都好,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多谢父皇挂怀。” 皇上无奈,“昔者范雎见秦昭王,王三问而范雎三次皆答‘唯唯’,你明知朕要问你什么,怎么也和朕打起这种太极?” “范雎顾左右而言他,因为宣太后过强而四贵环绕。父皇觉得不清净,不也是因为此吗?” “好一个借古讽今,”皇上放下手中的茶,“来,你给朕说说,怎么个强敌环绕法?” 李世默起身行跪拜礼道:“父皇今日暗中诏儿臣,为的是河南道沿岸各州刺史贪污护河款一事。儿臣这两月以来,几乎访遍河南道各州,基本可以确认,沿岸各州刺史确实截留了护河款,而且,全部孝敬了枢密使王朝贵。” “果然……” 李世默听到这句话后垂下头抿嘴笑。 “既然是父子谈心,你起来说话吧。”皇上的声音也缓和了不少,他伸手虚扶了李世默一把,“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没有上报给朕?” 李世默重新坐定之后道:“还请父皇恕罪,儿臣只想以最小的代价办好赈灾的事情。其余的,父皇也知道,查出这许多对赈灾并无助益。” “言之在理啊,”皇上喝了一口茶长叹道,他太清楚王朝贵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阉党势大,朝野颇有怨词,黄河天灾示警,这贪污护河款的王朝贵只怕是最为胆战心惊。“那沈知贺呢?他究竟知不知情?” “父皇,沈知贺知不知情,真的很重要吗?” “你……”皇上刚刚一愣,就反应过来李世默想要说什么。 “父皇今日的为难在于沈知贺的立场,使得父皇实在不忍心处置于他。但是如今父皇已经知道了贪污护河款的症结,罪不在沈知贺,而在王朝贵。这件事情继续追查下去,查清幕后主使又能如何,父皇打算治王朝贵的罪吗?沈知贺不愿意得罪王朝贵,也不愿意让父皇为难,所以才说一切是他一个人做的主。” 皇上内心不由赞叹这孩子果然聪明,知道自己的为难。他身为九五之尊看似百事不管,个中艰难又是其他人能体会的?陈卫两家外戚联手,王朝贵张怀恩等阉党之流更是他不能碰的,这才是所谓的强敌环绕。李世默明白他正在利用敬王打压太子,沈知贺和沈江年的沈家是他们的助力,所以沈知贺最好不要动。这个儿子更明白朔望朝会上郑光弼和沈江年之争让自己下不来台,他是故意晕倒解了当时的僵局。皇上眯着眼思考了许久,突然话锋一转,“世默,如果你是朕,你会怎么处理?” “儿臣不敢……” “但说无妨。” 李世默微微抬起眸子,“儿臣会选择……要么到此为止,要么,顺水推舟吧。”
“好,好一个到此为止顺水推舟。”皇上拍掌笑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李世默坐在对面双眸低垂不敢说话。 “世默,既然是父子谈心,朕问你一句话,你和世谦世训,可是有一样的心思?” 李世默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端起茶壶给父皇的茶杯添满茶水道:“世默和皇兄皇弟一样,都是孝敬父皇的心思。” “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父皇,”李世默起身再跪道,“儿臣是个闲散人,父皇叫儿臣做的事,儿臣自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至于其他的,自有父皇和皇兄处理,儿臣只想能偷懒就偷懒罢了。” 皇上由着李世默在地上跪了许久,心里揣摩了自家儿子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许久不和这个儿子谈心,才发现这个曾经只知游山玩水的三儿子早就把这一切看得通透。 却偏偏是这份通透,才让他拿捏不准这孩子的心思了。 皇上盯了他许久,他的眼眸实在清澈得不掺一点杂质,才缓缓道:“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只是父子间叙话罢了。” “世默,朕知道,薛家的事情对你打击很大,”父子两人沉默许久,皇上才换上一副很疲惫的声音道:“薛家的事并非只言片语可以说清,你要是看上京城哪家的女儿,朕自会赐婚于你。” 听到“薛家”二字,李世默被麻痹许久的心一下子深深刺痛起来,就像尘封已久的伤口被人生生撕开了结上的痂,又被钝器反复敲打着,每敲打一下他就浑身战栗一下。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什么都保护不了。 他咬紧了嘴唇,许久才颤颤巍巍开口道: “谢……陛下……” 皇上不想再追究此事,起身摆摆手道:“行了,朕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母子叙话了。” 皇上走后,李世默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衣角的手,已经被冷汗浸湿,背上更是汗津津的一片。 他起身,炫目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的脸上。“咚”地一声—— 他这次是真的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