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心:重伤
同兴客栈腊月二十八的早上,孙望之破天荒地没有来喝酒。 “虞让,你该不会真的把人打伤了吧?” 因为昨天同意了虞让晚上去试探一下孙望之的身手,李世默急于知道情况,今天一大早就守在大堂里等着孙望之过来。没想到卯时三刻孙望之就果真如他担心的一般,没有出现在同兴客栈。他生怕风波庄的人把他打伤了,便匆匆忙忙赶到虞让房中去问。 虽然姑母的分析几乎无懈可击,令他心折,但李世默还是怀有一点点幻想。毕竟在绵州,孙望之是第一个全无偏见对他好的,两人月下喝酒喝到烂醉,他心痛于百姓生活疾苦是真的,对这黑暗世道的不满也是真的,他不愿意相信,一个愿意和他坦露心迹,甚至连投靠天师道这样的禁忌之语都能和他说的人,一个如此真性情又全无戒备心的人怎么会欺骗他呢?再不济,至少他来客栈当伙计的第一天晚上,如果没有孙望之出手相救,可能他当时就清白不保了。 锦上添花之交易逝,雪中送炭情谊难得。至少李世默认为,孙望之于他,算得上是雪中送炭的情分。如果连他都在欺骗他……李世默不敢想这人世险恶。 虞让才刚刚睡醒,他打着呵欠道:“没有没有,您和庄主都嘱咐了我不要打伤他,我当然不敢忤逆。” 实际上,昨晚血魄暗入孙家叮叮咚咚和孙望之交手之后就回来跟若昭虞让都汇报了一下情况:孙望之有点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多半是市井之间打架学来的,至于正规的武功或者战场拼杀的训练,应该是没有的。 虞让觉得,那孙望之就应该只是个普通人,庄主可能想多了。 若昭却不这么认为,“我可是足足恐吓了他三天,如果他还不知道收敛,那就是他脑子有问题了。” “可是庄主啊,如果像庄主说的,他不会武功是装的,那血魄jiejie的试探就没有意义了啊!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会还是装的。” 若昭垂眸微笑,让人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静观其变吧。” 因为晚上一直在等血魄的消息,所以睡得晚了些,今早虞让便赖了个床。没想到宣王殿下竟然亲自过来了,然后对他说,孙望之今早没有来同兴客栈。 “不会吧,血魄jiejie都跟我说了,她没有伤到孙望之啊。昨晚孙望之就搬了几个水缸反击抵抗,他没什么武功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李世默便觉得孙望之应该是真的无辜,反倒是风波庄的人下手没轻没重,打伤了人还不自知。心中一时对孙望之又后悔又愧疚,也不等虞让把话说完,二话不说就奔向同兴街东口。 “庄主,好像孙望之是真的受伤了,没出门,他应该就只是个平民小老百姓,庄主会不会是真想多了?” 李世默匆匆忙忙跑出门去找孙望之后,虞让就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同在客栈里住着的若昭。 “只要血魄确定没有打伤他,他来这一出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我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 “庄主……” 若昭对虞让这个婆婆嘴分外头疼。 “要不要打赌,输了你自己回云山总部领罚。” “那还是算了。”虞让讪讪道,“跟庄主打赌是赢不了的。” 孙望之的家和铁匠铺几乎是一体的,临街的是铁匠铺,往里面多走两步,便是一间低矮的小破房子,那便是孙望之住的地方。李世默刚走到孙望之家门口,就听到一阵呻吟声。 “哎哟……哎哟……” “孙大哥孙大哥!”李世默听见呻吟声心道一声“不好”,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孙大哥你怎么样了?” 一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孙望之叫得更大声了。 “大侠我求求你了,我老孙这辈子没做什么错事,老孙之前说加入天师道都是说着玩玩的,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孙大哥!是我,我是三儿啊!” 李世默冲进孙望之的家中,便看到孙望之躺在榻上,一边呼号一边喘着粗气,躺在榻上鼓鼓的肚子随着他的呼号一起一伏,两条腿被白色的纱布绑得严严实实的。 “三,三儿?”孙望之像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名字,“三儿!你终于来了!” 说罢便翻身挣扎着起来,无奈他腿脚不便,身是翻过来了,爬倒是半天也没爬起来。 李世默见状赶紧扶孙望之躺下,自己在他塌边坐好。 孙望之像看到亲人一般抱着李世默的腰就开始哭起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六尺大汉竟然比一个小姑娘还能哭,饶是李世默安抚他的背许久都没有止住他的哭声。 “三儿!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李世默心中愧意更深,他知道这都是他的错,他不应该让风波庄的人试探他的。如果不是当初鬼迷心窍怀疑孙大哥,他也不会被伤成这个样子。 事已至此,他若不说点什么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他感觉用尽了毕生撒谎的能力,硬着头皮问道: “那个……孙大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你……怎么会被伤成这个样子?” 听到这个话他哭得更厉害了。 “昨天晚上有个红衣人闯到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痛打了一顿……” “我都不认识他……” “你说我会不会得罪了什么江湖上的杀手……” “不对不对……” “说不定是我说想加入天师道被官府听见了……” “他们要灭我的口……” “还好我躲得快,可是我的腿断了啊……” 他一边毫无逻辑毫无顺序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一边抽抽搭搭的,说一句便因为哭得太久喘不过气来浑身抽一下,抽得李世默愧疚之心更深。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李世默也词穷了,只能勉强把他安抚住,又把家里东倒西歪的板凳桌子扶好,将孙望之家中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给孙望之煮了点粥喂他喝下。
“早上起来就不要喝酒了,喝点粥吧。” 大约是真的又害怕又饿,李世默刚把粥一端来,孙望之就着他的手开始把粥咕咚咕咚往下咽。可能是咽得太快的缘故,孙望之突然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咳出来的粥喷了李世默一腿。 李世默也不恼,拍着孙望之的背慢慢替他顺气。 “孙大哥,慢点慢点,小心烫。” 喝了点东西肚子填饱了,孙望之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有空跟李世默开起了玩笑。他躺在榻上,调笑般躲开了李世默给他擦脸的毛巾,色眯眯地抓着李世默的手道: “三儿,你好贤惠啊!” “你说哪家姑娘有幸娶了你,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世默看他没个正形,知道孙望之终于从昨晚的惊魂未定中缓过气来,他也松了一口气,从孙望之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你少来!” 孙望之大约是调戏李世默上瘾了,也不管李世默恼羞成怒,继续和他打趣道: “该不会是那天轮椅上那个吧?” 提到轮椅,李世默就想起了那天夕阳下光华照人的若昭,那一刻洞若观火的她美得让他停止了呼吸,让他忘记了她是他姑母,忘了她早已出嫁。只记得那一刻他止不住地怦然心动,止不住地迷恋这个女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 念及此,李世默又沉默下来。 他相信他的姑母,也相信孙望之,可偏偏若昭怀疑孙望之,他甚至觉得若昭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讨厌怀疑别人,更何况是于他有恩的孙望之。他迷茫又愧疚,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他闷闷地回到同兴客栈,惴惴不安敲开了若昭的房门,一五一十把试探孙望之,孙望之重伤的消息告诉了若昭。 他像跋涉了太久的旅人被现实的风沙扯得生疼,一边是现实人心险恶逼着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边是他心底里那么一点点执著的相信,相信他相信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问她,他问她孙望之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在问她他究竟应该相信什么,可以依靠什么。他嗫嚅着,自责着,又像逼问着,祈求着,像祈求一滴水的救赎,祈求一点点光的照耀。 尽管若昭听完孙望之的反应后就已经非常确信这个人有问题,但偏偏世默相信他。世默就像是最最炽热的火,最最澄澈的清泉,待人从来没有半分矫饰和伪装,相信便是把一颗心捧出去地相信,只怕是被碾碎了才知道回转。面对这样一颗干净到没有一丝丝杂质的心,若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她的怀疑。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庄主!长安那边……” 虞让收到长安急报,马不停蹄赶来向庄主汇报,砰地一声就把若昭的房门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