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陈襄(上)
(一) 唐,隆平六年十月。 长安城亲仁坊中尚书左仆射陈瑜缙府上的后门迎进一个小轿,轿上下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生得粗粗笨笨的,大约是太瘦的缘故,清癯的脸衬得眼睛格外大。不过这眼睛虽大而不灵动,仔细看来似乎还不一样大小,倒让人忍俊不禁。 她穿得也普通,和府上仆人一般细麻布的衣服。大抵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丝毫畏手畏脚的拘谨之态,眼神淡漠,不动声色地扫了周围一眼。 府上仆从穿梭,大都无视了这个刚进门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姑姑守在那个小轿一边,恭谨地弯着腰,一脸谦卑,语气却冷冷道:“奴婢戚氏恭迎二小姐。” 那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低头又扫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谦恭的戚姑姑,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戚姑姑快快请起,这个使不得,我……我还是晚辈来着的。” 戚姑姑心安理得地直起身,心里暗暗哂笑道:“果然是生在贱民堆的,一点小姐的样子都没有。” 偌大的陈府并没有因为一个女子的到来而掀起什么动静,唯一不同的是这家的主人陈瑜缙在晚间到这院子里转了转。陈大人一踏进这个府上最破败的小院儿,一个女子便冲出来撞进他的怀里,不由分说就嘤嘤哭了起来: “父亲,女儿好想念父亲,娘要是还有一口气的话,能见到父亲该有多好……” 陈瑜缙一时触动心绪,当年在襄阳和那女子欢好的温存又重新浮现在他脑海。只可惜斯人已去,只留下这散落在外的骨rou,时隔十六年又重回他身边。 他叹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揉着哭红了的眼睛抽搭道:“回父亲的话,娘从小唤我襄儿。” “襄儿……”那是他和她初遇缠绵的地方,从襄阳差遣回京,她执意跟着他到长安。只是,那时他已有家室,前途正顺,怎么可能接纳一个他乡的风尘女子入府? 十六年过去了,直到这个小姑娘带着他和她的定情玉佩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告诉他她已过世的消息时,多年来的压抑的心绪突然顺着那一点点裂缝流泻出来。那个小姑娘告诉他,她娘亲临终的心愿,不过是希望他们的骨rou可以冠以陈氏之姓。 他心一软就同意了,可是如今看着扑在他怀里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是骨rou相连,她娘如此尴尬的身份让她如何立足?又让他这个陈家之主,备受众人仰慕,家中人尽皆知的好父亲、好丈夫该如何自处? 陈瑜缙轻咳了一声,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戚姑姑。戚姑姑心领神会上前把陈襄拉开,声音冷漠道:“小姐,老爷也累了,有什么想说的明天再说吧。” 陈襄面容戚戚地站起来,看着面前的父亲神色疏离地掸了掸衣服上她刚刚扑过的地方,“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陈大人离开她的院子,也带走了院中最后一点灯火。 (二) 噩梦,又是噩梦。 陈襄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在黑夜中惊醒。耿耿长夜,她房中空无一人,没有灯光,没有炭火——按例陈家小姐公子院中晚间不仅有蜡烛、还有守夜的,只是以她院中的例钱,她根本就用不起。至于守夜的,戚姑姑在最开始的几天还守着,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明明已经发誓不再害怕了,为什么还会在夜里惊醒? 她勉强摸索着喝了一口隔夜的茶水,看向透着月光的纱窗。还是这般月色甚好的晚上,娘亲把她塞进厨房里大缸中,告诉她:“别出来,别出声。”她抱紧自己,瑟瑟发抖在大缸中听着外面的动静。 女人的呻吟声,男人们的咒骂声,在很多个夜晚响起过。每一次,她都躲在大缸里,瑟瑟发抖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曾经问娘亲,为什么她总要躲在大缸里?娘亲只是凄怆地笑笑,“因为这样的事情,是世间,最肮脏的事,你不要看,也不要知道……” 激烈的喘息和咒骂声中,几句破碎的话飘进她的耳朵: “听说,你还有个小女儿,什么时候叫出来伺候伺候爷几个?” “没有……没有的事,你们不要瞎说……”娘亲的声音中还带着喘息。 “那就让爷几个在你家翻翻,找到了就算爷的?” “不——” 娘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夜晚的寂静。很快,翻箱倒柜的声音就蔓延到厨房,“哐当”一声,头顶的大缸的盖子被掀开,陈襄抱紧自己,挣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面前衣冠不整的老男人,还有……同样衣冠不整紧随而来的娘亲。 “襄儿,快跑啊……”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害怕,已经让她动不了身体。 看着男人扭曲的脸越来越近,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直到…… 直到她感觉到男人的呼吸停留在咫尺之距,听到某个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睁开眼,是母亲手持菜刀浑身沾满鲜血的身形,是那个男人倒在一大片血泊中的尸体。 “臭娘儿们,你把我大哥怎么了?” 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进来,她娘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夺了菜刀,照着她砍去。 “臭娘们儿你敢杀我大哥,看我不……” “不——”陈襄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地冲向前,“不要伤害我娘亲……”
娘亲看着陈襄冲了过来,不再理会面前的将近的菜刀,飞身扑向陈襄,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菜刀没有任何犹疑地砍进她的背上,陈襄感受到护住她的身体微微一颤,接着就是温热的血,还有娘亲始终微笑的模样。 “呵,臭娘们儿,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你们母女俩给我们玩玩怎么了?这样正好,你家女儿就归我了。” 那个男人慢慢走近被娘亲紧紧护在身下的陈襄,像打量猎物一样看着她,“长得一般,又瘦又小,就这么将就着吧……” “不——”娘亲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慢慢飘出。 陈襄透过月光,看着那个越来越逼近自己男人,她的眼神……渐渐和月光一样冰冷…… 乌云遮住月光,那个男人应声倒地。徒留一个双手紧紧握着另一把菜刀的女孩儿,微微颤抖的身影和狠厉决绝的目光。 “娘亲!娘亲……你怎么样了,你不要有事,你有事了襄儿怎么办……”同样满身是血的小姑娘抱着同样满身是血的娘亲。 “襄儿……还记得娘亲跟你说的这块玉佩吗?”娘亲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带上它,去找你的父亲,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娘亲的声音越来越远:“襄儿,如果娘的死能帮到你什么,你便大胆去做吧。别像娘一样,一生都背负着抬不起头的身份……” 梦境中总是以一个策马扬鞭的少年结束,他锦袍翻飞,骑马而来。那时长安风大,骊驹的鬣毛和他外袍一样张开了翅膀,在暮春花开花落的暗香中,飞入曲径漫长的坊间街巷,停留在污浊不堪的一角记忆里,凝固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是她梦里的天神,是她最黑暗岁月里的救赎,是她漫漫长夜里心头的一点白月光。 “喂,说你们呢,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有本事和本公子过过招?” 顽皮的孩子四散离去,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高头大马,温温一笑,她心里所有的寒冰,顷刻间崩塌。 “别怕,饿吗?” “喏,我打的野兔,送你了。” 马蹄声碎,又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夜凉如水,陈襄喝着甘甜的隔夜茶,看着窗外的月光。 后来呢? 天降暴雨,冲淡了院里的血迹,瘦小的女孩儿一点点刨开院里土,把屋中横陈的尸体收拾好。娘亲的遗体,她用一卷草席裹好,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抬起冰冷而决绝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