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秘门:花开长春
这话说的有意思,雪晴这丫头果然最先关心的是她jiejie的事情,那关于她李若昭的事情,自然就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若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留出一个空白的时间,看雪晴并无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放下茶杯缓缓道: “你知道二十一年前绵州山洪暴发之后的事吧?” “大致知道,那时我虽然年幼,但流亡的日子,不会忘。” 对于一个人而言,童年的记忆往往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就像雪晴,每当她身陷绝境遍体鳞伤至身心脆弱之时,那些年的记忆就顺着她心上的裂痕,潜入她的睡梦中、甚至潜入片刻逃避现实的闭眼时。当初年幼,为了和街头的流浪狗抢食,她撸起破烂到几乎没有袖子的衣服,照着稀疏到没几根毛的癞皮狗啃去。一人一狗在饿殍遍地的街上撕扯扭打,她沾着满手的狗毛和血渍,一边掐着狗脖子一边骂骂咧咧: “叫你抢我的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 最后的最后,都是那个枯瘦如柴的小姑娘爬起来,从狗嘴里抢到半个还黏了狗唾沫和泥点的馍。 再者就像若昭,生来处处风刀霜剑严相逼,生来一个太后眼中钉的位置,一颗棋子的命运,就连活着,也不过是皇帝和太后博弈数年的结果。后来,她成了下棋布局的人,在这人间,她便谁也不再相信。 这些话两人自然不会多说,各自沉吟片刻之后,若昭接着道: “山洪暴发之后,蜀地大乱,朝廷派当时的神策军中将张怀恩入蜀平乱。绵州涪城杜氏和秘门当初关系不是很好,杜家兄弟便借张怀恩之手大肆屠杀秘门中人。那时,西陵令容,也就是你母亲带着雪霁北上长安寻求出路,结果被集体屠杀在长安荐福寺,只有雪霁活了下来。” 听到这段话,雪晴一只手死死抠着劣质的白杨木椅,废杨木木料拼成的椅扶手,生生被雪晴的指甲刻出了凹槽。 “我知道……” “你知道?”若昭显然没想到这件在去年九月刚刚被她翻出来的案子,雪晴一个在巴蜀流亡的人都知道。这倒是一个突破口,她接着问道,“你知道多少?” 若昭每一次说话,无非都是一场交易,用自己所知的东西,尽可能多地从对方口中套出她想要的消息。 对雪晴,也不例外。 但是雪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她谁的账也不买,不管若昭的问话,她反问道: “漕渠血案之后呢?” 厉害的丫头,泼辣又有主见,若昭心里赞叹了一声。但雪晴的泼辣也让若昭准确捕捉到一点,雪晴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用的是“漕渠血案”四个字。 漕渠血案,这四个字相当有意思。对一个事件的叙述方式往往暴露了消息的来源,她刚刚只说到屠杀发生的现场是荐福寺,并未说到发现骨殖的地方是漕渠。这件事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可“漕渠”这类细枝末节却未必会传到巴蜀,尤其是巴蜀民间。看起来毫无身份背景的雪晴知道漕渠,是不是就能说明她和巴蜀高层哪方势力,或者说和长安有牵扯? 收获不少,若昭抿嘴笑笑,她暂时收敛起咄咄逼人的试探,接着道: “血案之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就是你jiejie雪霁。她当年才五岁,四处流落无处栖身,被我家收养。为避免仇家继续追杀,名字也从雪霁改为雪澜,和我有从小长到大的情谊。这些年来,我一直叫她阿澜姐。” 若昭有意模糊了皇宫这个环境,也模糊了她和雪澜主仆之间的关系。严格说来,阿澜姐并非她的婢女。阿澜姐的旧主,是她的昕jiejie义宁长公主。或者更严格地说,是那位先帝深宫中已经去世多年的杜嫔娘娘。 这是李若昭关于儿时的记忆。她自幼长在陈皇后膝下,这位养母兼姨母的人带给她的一切记忆都是冷冰冰的。那时的她,最迷恋正阳宫隔壁长春宫里活得风风火火的昕jiejie。 长春,此宫正如其名,四季长春。就连深秋肃杀的风下,长春宫中都活活泼泼开着大团大团的金菊。秋季日光高远清冷,落在长春宫的花圃中却是暖的。遍地金黄,一个小姑娘牵着另一个小姑娘的手,像蝴蝶般在花丛中四处穿梭,金钩飞溅和霜绪红渠的花瓣尖儿随着明黄的欢笑声轻轻颤动。
若昭被一个嬷嬷抱到长春宫玩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 “昭meimei你来玩了!这个是雪澜,跟我meimei一般。” 若昭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道:“昕jiejie好!阿澜姐好!” 大抵那是和雪澜的第一次见面,当时的她光顾着和昕jiejie阿澜姐玩得开心,却没有注意到长春宫里真正的主人,杜嫔娘娘。 一些细碎不成片段的记忆在若昭脑海中飞速闪过。似乎没过一两年,大概是承光二十八年来着的,杜嫔去世,当时义宁公主李若昕带着雪澜归陈皇后抚养,和若昭住到一个宫里,成了钻一个被子的姐妹。 再后来,她和昕jiejie偷偷摸摸跟着当时的太子太傅习字读书,两人挤在一个书桌上,硬着头皮挑灯琢磨那一个个古奥的文字。雪澜就和风吟抱着枕头,靠在书案边等这两位殿下看完睡觉。往往风吟雪澜都睡着了,若昭和若昕还在为着明日交给杨太傅的读书感想发愁。这个时候,她的昕jiejie会冲她眨巴眨巴眼,偷偷对她比个噤声,把雪澜和风吟抱到榻上去睡。 然而,一册书还未翻遍,那个陪着她看书的jiejie,却变成北方连绵朔漠中一只至死无法南归的孤雁。 记忆归复到对于若昭有决定意义的某个元年,她不动声色地垂眸瞥了一眼站在旁边李世默。只是心绪微动她不敢回头,目光浅浅地落在李世默站立处投下的一片小小的阴影。 停下这些千头万绪的回忆,若昭接着问道: “阿澜姐,或者说雪霁,这些年的经历便是如此,你可还有想知道的吗?” 说实话,李若昭关于阿澜姐这二十一年的经历说得实在模糊。那是因为她在等,等雪晴主动去问。雪晴的问题,直接决定了她还能继续说多少。 雪晴的问题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你的阿澜姐,也就是我的jiejie雪霁,她会易容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