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锦城还见杜鹃花
“殿下你说什么?” 自李世默抛出那句话之后,就一直牢牢盯着杜宇的脸。他不相信,这样的秘密被挑到明面上,杜宇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帐外又一队人马走过,连带帐中明暗错杂。光影晃动的刹那,杜宇已经换上了他玩世不恭的面具,一脸茫然眨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许是李世默的错觉,和帐外来来回回的人影一个频率。 一帐之隔,阴晴不定。 李世默叹气,“别演了,你那点心思,别说瞒得过她,如今连我也瞒不过。” 杜宇不怒反笑,“殿下这是在替长公主问话?” “算,或者不算。如今在你面前,我与她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世默抿嘴,脸上绷得如同一汪结了冰的湖水。杜宇反反复复提起不在场的若昭,所为不外乎搅乱他的心思。能在节度使府纵横这么多年,被逼到绝境也能信手拈来反击,本事果然不小,不能着了他的道。 但他还是很无奈地察觉到,一层层如浪般抑制不住的欢喜拍打着。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就像小孩子互相攀比,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的骄傲。 你看,我家昭儿多聪明。你就是算不过她。 他轻咳一声,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 “好吧,既然你还在权衡,我们就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第一个疑点,你和公孙嘉禾。据公孙致和所说,你与那个疯丫头始见于三年前,隆平九年五月初,节度使府。听说是第一眼见到她,就像疯了一样护着她,这是为什么呢? “公孙家的人都认为,你们是一见钟情。年轻有为的小将爱上主将家的疯姑娘,是个传奇的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没人会信。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三年前初见,究竟是哪一个契机,哪一个线索,才是促使你保护公孙嘉禾的理由? “其实,答案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只是公孙家的人都没有意识到。”李世默想来觉得有些好笑,不禁莞尔,“正所谓,灯下黑。 “公孙枭向你介绍公孙嘉禾,她是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的亲女儿。这个身份,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杜宇挑眉,“这什么也不能说明。” “这确实什么都不能说明。如果一定能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你的故事,指向公孙成业。” 他再挑眉,“你们一拍脑门就能想到的事情,难道公孙枭不会想到吗?” “公孙家有内鬼,所以公孙枭一直被这个障眼法迷惑。”李世默眉眼间再一次染上温然的笑意,“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说的事。是她的。” 李世默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被杜宇捕捉个正着,杜宇几乎想都没想便故技重施。 “长……” “诶别急,”就连打断杜宇,李世默言辞间也是从容的,“你得先过我这一关,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再说长公主的事。 “第二个疑点,那块手帕。多年以前绣了一双杜鹃鸟的手帕,与你有关吧。你的名字,意味着其中一只象征你,而另一只杜鹃,又是谁呢?” 李世默眼中的光变得莫名萧森,他看着杜宇,又仿佛隔着他看到成都城外的青青坟冢。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一年年春草绿了又黄,唯有那一方小小的坟冢,沉默地,在永远晦暗不清的巴蜀烟瘴中远眺成都。天光黯然,大厦将倾,沉默的土堆与沉默的城,遥相对望,各自凝成一座孤寂的石碑。 “杜鹃姑娘。” 李世默顿了顿。他蓦地想起薄土之下的青石墓志,字字泣血,句句断肠,叫人不忍卒见。 “她是蜀中名妓,说来很巧,与你同岁。说来更巧的是,她曾一度出入节度使府,风光无限。却在三年前,命殒……” “够了!” “你和长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知何时,杜宇整个人已经处在一种异常紧绷的状态。他沉默不语,却又无时无刻感受不到他压抑的呼吸,仿佛只需要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燃他无处安放无处纾解的气息。 那个火星子,是什么呢? 李世默暗道,到了如今这一步,杜宇还在硬撑着,他甚至还有心思试探他么已经知道了多少。念及此,他说话也不得不硬下心肠,语速越来越快,几乎不想给杜宇留下可喘息的机会。 “不多。刚好接下来第三个故事,则为前两个疑点,提供了串起来的线索。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承光二十二年,成都城北长庆街上的女鬼。她是公孙成业的小妾,二十六年前,曾经生下过一对死胎。 “二十六年前,承光十七年。”李世默又忽地缓了缓语气,一字一顿,颇有几分体贴地给他留下权衡的时间。 “你和杜鹃姑娘,都是那一年生的吧?” 那夜,若昭在讲述完她所有的猜测之后,曾经与他认真探讨了一番如何在话术上对付杜宇。在抛出大量的线索时候,一定要快,要密,让他来不及消化骤然爆发出现的证据和疑点。质问时,则一定要缓,要慢。越缓慢,越能体现出自己的笃定,越能让对手心虚。 正所谓张弛有度,缓急有别。 李世默自忖,这套话术也算是学了个五六分,杜宇怎么还在嘴硬死撑着? 他抿了口茶,又望了一眼帐外巡逻的兵士投下的残影。听虞让说,杜鹃姑娘从凤栖阁上一跃而下的那夜,院中灯火通明,火把照着人影如鬼魅。 也是,凤栖凤栖,杜鹃怎能与凤凰同栖? 心绪再一次不宁,李世默按下心中那股悯然,接着道: “如果,我们把这些线索拼起来,会不会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二十六年前,公孙成业的妾室李氏生下一对龙凤胎。无奈那时节度使府环境并不安宁,正妻刘氏嫉妒妾室有孕,又与节度使府将孙枭勾结。李氏察觉此事后,为了保住孩儿的安危,托人找来一对死胎,替换掉自己一双儿女。
“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杜鹃鸟生子却不能自己抚养,往往生于其他鸟类的巢xue之中,蜀人熟知杜鹃习性,她便以此名暗指你们的身世。五年后,承光二十二年,公孙嘉禾出生,公孙成业病危。刘氏自知再也无法生育嫡子,与当时还叫孙枭的府将勾结,暗害公孙成业,连同他当年宠爱的小妾一并收拾了。所以……” 言至最凄惨处,李世默也不由恸然。 “所以就有了二十一年前,爬过成都城北长庆街的女鬼。 “而我得知关于你的消息是,你承光十七年生于成都,五岁时,南迁至眉州。所以,二十一年前成都城北长庆街那个故事发生时,你就在成都。或者我们不妨,更大胆地猜一猜,你就在长庆街的现场。” 李世默清楚地听见了对面一声极低、极低的哽咽。比手边风灯烛花炸裂的声音还要细微。 他再叹。 “从承光二十二年南迁眉州,到隆平二年从军,到隆平十一年迁往东北六州,再到隆平十一年腊月初七剑门关截杀钦差。本王能否理解为,这是你们兄妹的一场复仇?一场长达整整二十一年的,替父、替母的复仇? “整整二十一年,你们兄妹两个人,用各自的身体完成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复仇。不同的是,你上沙场,她在情场,你在明,她在暗。最后把整个节度使府,整个剑南道,搅得风云迭起。” 他顿了顿,换了一个词。 “乌烟瘴气。” 仿佛配合着那句“乌烟瘴气”,李世默手边的风灯又爆出一朵烛花。骤然间一缕白烟直冲云霄,却在满目昏黄的营帐中顷刻间消散。 杜宇就这样看着那缕青烟消失在光影的缝隙里,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凤栖阁的灯火寂落,一豆残灯倏忽一闪,最终黯然在漫漫长夜中。 李世默的声音在灯火黄昏中显得分外寒凉。 “望之,你知道你这二十一年干了什么吗? “你确实成功完成了复仇,到目前为止一帆风顺,只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所有人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有人都注定走向你设定好的结局。本王甚至敢大胆地猜一猜,两个月以前,你曾经和长公主达成了一个交易。在那个交易中,她许给你的好处,是剑南道节度使吧?” 他本想质问一声杜宇,话说出口,唯剩蜀江春尽歌吹尘绝的凄凄切切。 “你赢了,赢了你想要的一切,却也成功地逼死了,相依为命数十载的血缘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