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五)
“所以……” 公孙致和突然意识到什么,某个近乎天方夜谭又无比合理的推测闯进他的脑海中,将他所有扔在记忆角落的细节,逐渐全部联系起来。 “那罐碧潭飘雪中的砒霜,是你们自己下的?” 这句话他说得艰难,但他知道,这个结论,是目前最合理的。 公孙枭和公孙致和从一开始分析问题的时候,就本能将下毒者局限在经手过那罐茶叶的两个人,自己和对方。既然知道自己肯定没有下毒,那么怀疑的对象就只有一个。 却忘了,那罐碧潭飘雪,经手的其实还有另一个人,一个理所应当又出乎意料的人。 那就是宣王李世默本人。 公孙致和苦笑,当真是——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若昭并不否认他的猜测,只是幽幽吐出了这八个字。 “你也发现了,其实不难想,只是一个很小的障碍而已。就好像人们常常为了打开一扇门而苦于寻找钥匙。事实上,开门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需要钥匙。 “公孙枭在茶叶筒筒底下毒,设了一个延时的技巧以待观望。他觉得需要动手,就由着宣王把这罐茶叶喝完。如果他觉得不需要动手,就找个理由把剩下的茶叶取走或毁坏。这该是多么荒唐又漏洞百出的一个手段!” 说到这里,若昭自己都忍不出笑出声来。 “毒药一旦离手,谁也不知道那罐碧潭飘雪会发生什么。万一宣王殿下喝茶的速度太快或者太慢了呢?万一,那罐茶叶不小心倾覆,筒底的砒霜倒到上层去了呢?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信了。并且在当时,居然主动对宣王殿下说出你的怀疑对象。当真是……” 若昭又带上她那标志性的,充满慨叹的笑意。 “沿着我设计好的道路走,一点儿都没让本宫失望。” “其实有些细节,我早该注意到的。” 仿佛不甘心一般,公孙致和还是硬着头皮把他的观察说出来,尽管他自己都觉得实在太过于事后诸葛。 “比如,我当初发现茶水里有毒,是因为风吟擦桌子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变黑了。却忽视了,谁会把镯子,戴在自己习惯用的右手腕上? “再比如,树上一朵花落在茶水中,宣王殿下就让风吟把茶水换掉,实在是过于矫情了些。我猜,就算当时没有那朵花,宣王殿下也有本事用袖子假意拂倒那只茶壶吧。” 这些细节,当初都是明明白白发生在公孙致和眼前,他也不是没有心生疑窦。只要他耐下心来仔细想,不是不可能猜到其后 可是,他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对,你现在说的都对。”若昭适时送上自己的肯定,又颇为无奈地摊手。 “可你当时在想些什么呢?”她一针见血,又自问自答。 “我猜,你肯定在想,如何拿着碧潭飘雪有毒一事向宣王殿下示好,从中为自己谋利?所以,你理所应当,又顺理成章地认为,那个毒,是你的父亲下的。 “所以我才说啊,你完全按照我的戏本子走,还真是,叫人省心。” 好像还嫌这般说不够刺激人一般,若昭言辞间的利刃,再一次冲着公孙致和已经苦涩不堪的心扎去。 “哦,对了,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不仅是你省心,令尊大人也颇让我省心。你看,他也怀疑那个毒是你下的。所以,从别院出去的那个清明节下午,他转手就把剩下的兵权,暂时交给了你那个蠢哥哥。” 她语意幽幽,颇有些慨叹。 “这招虽然拙劣了些,无奈时间短——又刚好时间短,让你们来不及多想来不及多问,偏偏就对上了你们父子的胃口。” 其实,已经不需要若昭继续说下去,公孙致和也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父亲最后选择了公孙致远而不是他,并不是想把他抛出去顶罪,而是他本来就笃信,这个罪,就是他公孙致和做的呵! 这些年互相猜疑埋下的伏笔,终于到了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的地步。只需一片茶叶一沉一浮的时间,鲜花着锦织就的华美的袍子掀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面具碎了一地,如落花零落,满目疮痍。 若昭望了一眼公孙致和此刻晦暗不清的神色,一时心下竟有些戚戚。她揭开琴布,指尖随性略过宫商角徵,却又突然失了抚琴的兴致,徒留一道波光粼粼的残音。 罢了罢了,这样的场面,耳濡目染,见得还不够多么?
她心下流转,又换了个话题。 “对了,回到我们之前说的话题。二十一年前,承光二十二年,绵州水患,令尊大人与入蜀的张怀恩勾结,其实还带来了另一个后果,一个当初公孙老将军从来都没有想到的后果。” 她怎么又把话题扯回去了? 若昭刚开口说“二十一年前”的时候,公孙致和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了这个念头。还没想清楚,只听见她继续说下去。 “说来非常好玩,这件事,可能是公孙枭当初决定最无足轻重的事,也是对当今巴蜀之局,影响最大的一件事。” “什么?”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公孙成业去世的那一天,他的正妻刘氏,借着令尊大人的手,除掉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把她剥皮示众,扔在了北门正对的长庆街上。” 当时公孙致和虽然年幼不太记事,但成都城北鬼街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有名而人尽皆知,他点点头。 “收拾个女人而已,当时的孙枭估计也没有多想。只是,那个小妾李氏的经历着实有些特殊,她在二十六年前生下过一对死胎,你知道吗?” 好像是,可能吧? 这些二十多年前节度使府的秘闻他其实并不关心,最多听过府上几个打长工的老妪随口说起过。公孙致和凝眸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件事。 “其实,那双儿女并没有死,李氏为了孩子的安危,暗中调换,把那两个孩子送出府。很不巧的是,那两个孩子,后来都很有名,你一定认识。” 若昭话说得笃定,笃定到公孙致和心头一慌,下意识问: “谁?” “那个女儿,叫杜鹃,是曾经一度出入节度使府的凤栖阁头牌姑娘。而那个儿子——” 她突然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明媚的笑容,笑得公孙致和慌乱之意更甚。实在是他已经意识到,每次她这么笑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手段诡异老辣的女子,又开始算计人了。 公孙致和心头起伏不宁未消,只听得若昭缓缓吐出几个字。 “就是如今的征南将军,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