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情义取舍(中)
“姐?……” 雪晴捂着半边泛红的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挥来那一耳光的主人—— 雪澜。 她厉声打断了雪晴的话。 “闭嘴。” “jiejie你是不相信我说的吗?” 不知是那一巴掌太重,打得她脸疼,还是扯着她的心疼。雪晴睁大了眼,想要把对面的jiejie看清楚,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杜家的仇我真的报了,我们母亲的,还有各位jiejie姨母的。真的是我,我和孤鸾那天……” “我知道。” 再一次地,一向温言细语的雪澜甚至有些粗暴地打断自家meimei的话,眼底却满是痛悔与无奈。 她知道,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这样做呵…… 自李世默转身回来之后就神思飞天的雪澜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和李世默一样,她对雪晴扬言报仇的事亦是感到分外奇怪。作为一直陪在自家长公主身边的亲历者,没有比她更了解杜松下狱的始末缘由,更没有比她更清楚其中的细节。她知道王朝贵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的作用,确实不大。 那么,雪晴又缘何笃定仇是她报的呢? 她一开始只是以为雪晴想多了,错把王朝贵当做恩人。直到雪晴提到了另一件事—— 杜松的死。 杜松是怎么死的?和刑部的结案文书记载,杜松在公堂遭人暗算,随后在刑部大牢救治无效身亡不同,作为亲历者的雪澜知道,杜松被一击毙命,当场死在公堂上。所以才有了后来,若昭亲自跪地请求前刑部尚书杨文珽,伪造杜松认罪的画押。 前朝太傅杨文琏,熟读儒家经义,更精通法家刑名之学,师出杨家的熙宁长公主李若昭,更是熟习一套“任法而治”的道理。却偏偏是杨太傅当年宣称的“第一得意门生”熙宁长公主,残了腿不跪圣上不跪母后的长公主,跪地求着自己的师叔做了一份伪证。也就有了杨文珽一气之下,将长公主逐出师门。 但那个刺客,那个害得长公主被师叔赶出师门的刺客究竟是谁,至今都是一个谜团。 如果没有今天雪晴提到的“杜松的死”。 也就在雪晴嚷嚷着说是她把杜家的仇报了的时候,雪澜终于想明白了,完成这场近乎奇迹的暗杀,需要于光天化日之下夺人性命的身手,和隐于人群中的好皮囊。 孤鸾的剑法,和雪晴的易容术。 合理的动机,合理的手法。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暗杀杜松的人,应该就是他们。 所以,暗杀发生在人声鼎沸的公堂,而非朝中政客所能干涉的大牢。 所以,雪晴才笃定,秘门西陵氏的仇,是她报的。 所以,害得熙宁长公主被逐出师门的刺客,是她的meimei和妹夫。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年的那份师生情对于若昭而言有多重要。在若昭四处高墙,满目灰暗的童年里,她为数不多的羁绊,其一是予她阳光的义宁长公主李若昕,其二,便是予她学识为她打开一扇窗的杨太傅。杨太傅过世,人走而茶凉,但凡与当初入阁读书相关的事,若昭看似云淡风轻,却实则比谁都在意。 到头来,却是她的同胞meimei,害得长公主失去了这一切! 想通了一切的雪澜,心中不由大恸,尤其在她看到主位上李世默好整以暇的笑意时,心头的不安更甚。 以如今宣王殿下如此在乎长公主的情况来看,如果,万一,他知道了雪晴害得长公主被逐出师门,雪晴该怎么办? 不,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于是,手比脑子还快地,雪澜一巴掌直接甩到了雪晴脸上。 一耳光扇过去,震惊不仅仅是雪晴,连同坐在上位的宣王李世默也搞不明白这一出戏是怎么唱的。 “阿澜姐你这是……” 抢在雪晴发声之前,雪澜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恭顺妥帖,言辞温和。 “自家meimei出言不逊,惊扰殿下了。” “我没有!” 雪晴刚被雪澜扇了一巴掌之后,孤鸾赶紧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可孤鸾哪里捂得住雪晴的暴脾气,反倒越有人劝,雪晴就挣扎得越厉害。 “jiejie我们把话说清楚!” 雪晴奋力甩开把她护在身后的孤鸾。 “这二十一年,我没有一天吃饱穿暖过,不就是为了我们家吗?四十六条血淋淋的人命,jiejie你是亲历者,你没有报仇的事情,我做到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出言不逊?” “闭嘴!” 雪澜回头,一记眼刀杀过来。 那是你做到的吗? 那是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啊! 长公主为了替西陵氏的四十六条人命伸冤,为了把罪魁祸首彻底钉死在律法的耻辱柱上,呕心沥血,步步算谋。原本万事大吉,如果不是你带着孤鸾横插一手,她又何必跪在地上求人啊…… 而那一记来者不善的眼刀,让刚才还在奋力挣扎的雪晴突然僵住。 “jiejie……” 雪晴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极致的脸渐渐模糊,她仿佛能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你真的不在乎,西陵氏的人么?” 二十一年,我在巴蜀街头流浪的二十一年都不曾忘记的仇恨,对于你而言,就真的不重要吗? 二十一年,我追着那个橘子跑了二十一年,我二十一年的努力,我宁肯牺牲贞cao也要做到的事,对于你而言,就真的不重要吗? 察觉到身旁的那个小丫头不太对劲,孤鸾伸手去牵她,刚刚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却被她反手甩开。
雪晴捂着嘴,掩面转身夺门而出。 “我没你这个jiejie!” “雪晴!” 孤鸾回头,只看见雪晴甩手离去的背影,匆匆向宣王殿下抱拳行了个礼,转身也追了出去。 雪澜还是安然立于厅中,她垂眸,双手交叠,十指紧紧攥在一起,指节被生生攥出了白色。 “还请殿下恕罪。家妹生于陋巷,不太懂礼数,冲撞了殿下,奴婢愿代家妹接受殿下责罚。” 李世默耐下性子打量着沉稳有礼的阿澜姐,抬眸,逆着阳光又望着雪晴孤鸾已经消失的背影,目光幽深,而脸上笑意未褪。 “无妨。阿澜姐还是看一下令妹的状况吧。”他故作松快地笑笑,目光又转向在一旁从头看戏看到尾的霍小妹,“这些事都是阿澜姐的家事,还请霍将军代为保密。” 这是自然。 霍小妹点点头。又是报仇的事,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她也算见怪不怪了。 她蓦地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日子她记得很清楚,隆平十年五月初九,她刚刚调到杜宇麾下当了一名亲兵。这个调动,既是她想逃离哥哥的羽翼,又是哥哥有意暗示她潜伏在杜宇身边刺探情报。毕竟那时的哥哥,还是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的心腹爱将,镇守着剑南道东北大门剑门关。 那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样巡逻在将帐周围,却听得帐中“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在将帐外踟蹰片刻,一咬牙,还是伸手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帐中,杜宇坐在主将的椅子上紧紧闭着眸子,单手撑着下巴倚在一边,似乎是早已熟睡。地上,像是泼了酒一般,粗陶酒碗摔得四分五裂,本就黏重的土地湿了一大片,还向上窜着幽幽的酒香。 见惯了杜宇平日练兵近乎严苛的不苟言笑,偶尔也会看见他私下和自己的亲信的轻松随意,却是第一次看到杜宇落泪的模样。瘦削如刀刻的脸紧紧绷住,饶是在梦里也不曾有丝毫放松,眼角的一滴泪像是她眼花了的幻觉。 春夏之际而万物和暖,直到她伸手触到了他眼睫上的凉意,才确定他是真的哭了。 大抵是女子心软,霍小妹扶着沉沉醉去的杜宇到榻上去睡,耐心地替他脱去铠甲,拭净眼角的泪痕,却被醉得昏昏沉沉的杜宇反手握住了手腕。 那一夜,她被那个醉鬼无赖一般地拽着不许走,杜宇的泪浸湿了她的膝头。 后来她成了他的人之后才知道,一个漫长的杜鹃啼血的故事。 心思起伏间霍小妹再叹,向着李世默敛容抱拳。 “殿下放心,末将不会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