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生辰无宴(上)
李世默一开始的打算,和杜宇公孙致和商定北方用兵之事后,紧急召集成都城各民政官吏,商讨如何安置受到战火侵扰的民众,如何发放抚恤款,以及如何修补成都北城墙,周转相关战略物资的事。 只是夜色转深,他又实在心心念念他的小姑娘。今日特殊,无论如何,他都想见到她。 强行集中精力处理政事只会事倍功半。送走杜宇和公孙致和之后,李世默丢开装模作样握在手中其实一个字也没写的笔,起身带了件披风,向若昭住的别院中走去。 如今公孙枭已死,李世默作为朝廷钦差主政剑南道,理所应当住在主院。但这十日若昭和公孙致和同在节度使府,一个女儿家家和公孙致和同在主院说出去不好听,加上若昭懒得挪窝,便独自一人在别院住了下来。 因为她腿废了不太方便,风吟雪澜又不在,公孙致和拨了个婢女暂且照顾她的起居。李世默回成都,把风吟雪澜也带了回去,现在她们俩先去别院照顾自己主子去了。 从主院到别院穿过透风的走廊,不过短短二百多步。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这节度使府中本就肃杀,风声穿过楠木立柱总有萧萧悲鸣,巴蜀的白日倒是云翳不绝,一到晚上夜风一起,天地难得清明,皎月破开流云有沁骨的凉意。 不知她会不会觉得冷。 李世默这般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些。耳边风声阵阵,愈发肃寒。 别院门口,清冷而皎白的圆月下一个沉默的黑影伫立。 “凌风。” 李世默出言唤了声。黑影闻言转身,十日未见,凌风亦是欣喜莫名,他赶紧抱拳向自家主子施礼。 “殿下。” “你我之间何需这些大礼?” 李世默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免礼,目光却忍不住向院子里张望。 “长公主在的吧?” “在的,属下听里面传话说,好像风吟姑娘和雪澜姑娘,正伺候着长公主在洗。” “这样……”李世默无意识地搓着垂在身侧的披风,颇踟蹰。 “殿下不妨进去等吧,想来长公主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不必了,我待会儿再过来。”李世默略一凝眉,随即又松快起来,“这些时日照顾她,你辛苦了。” 说罢,李世默便实打实给凌风躬身大拜。 殿下,这大礼属下受不得。 凌风正欲伸手推辞,蓦地想到十日之前,四月初六,当时自家殿下把长公主托付给他时那样的大礼。这其间的分量,他虽不喜多想,也不是看不明白。他拒绝了,便是没能体会殿下的用心和情义。 便讪讪地把手收回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世默再一次出现在别院前,手中还掂着一个黑乎乎,像食盒一样的东西。 入了别院门,风吟正守在二进院的门前。见到来者,她赶忙恭敬地福了福身。 “宣王殿下。刚刚凌风大哥传话说,殿下今晚要过来。我们家小姐知道了,洗漱之后就一直在里面等着,她说殿下来了之后直接进去就行。” 为掩人耳目,风吟多称呼若昭为“我们家小姐”,叫着叫着便也习惯了。 李世默点点头,听到风吟对李若昭的称呼,不知怎的,心下颇为满意。 抬手便推了推门,没想到却是雪澜在正房的外间守着。李世默对从小照顾若昭的阿澜姐一直很尊敬,他微微颔首。 “阿澜姐。本王过来见见长公主。” 见到来者是李世默,雪澜亦礼数不差。她福了福身,压低声音道。 “殿下来得不是时候,长公主殿下她……”雪澜瞟了一眼里间,神色有些复杂,“她刚刚睡了。” 李世默顺着雪澜的目光向里屋望去,隔着透光的纸纱窗看得不太清,便往里屋迈了几步。眼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团子蜷缩在轮椅上,看不清脸色,只觉在层层裙衫和披风的拥簇下显得楚楚可怜。 想来该是在轮椅上等他,等着等着便睡着了。李世默这般想着,便想快些到她身边陪着她。不过,他刚进里屋,便感觉迎面扑来一阵的热浪。李世默这才注意到里屋角落里放着的火盆,转身压低了声音问: “四月怎么还生着火盆?” 雪澜在身后,也低声答道:“回殿下的话,长公主特别怕冷,四月偶尔也用火盆。也不是天天生,她觉得冷的时候才用。” “本王记得三月……” 本王记得三月天气更冷,与她同住一间屋子,她没说要生火盆。 李世默话说一半便生生止住,以他们这几个月朝夕相处的心有灵犀,他全都想明白了。 哪里是她那时不冷呢,只是三月入春生火,怕他热得慌罢了。 一颗心起起伏伏间全化成了一滩水,满心皆是酸涩而动容。他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 “本王知道了,阿澜姐先去休息吧,这儿有本王在就行。” 要是放在以前,雪澜退下便退下了。只是,长公主扮作宣王情人入节度使府的风言风语她听了不少,李世默跟着她家殿下叫她“阿澜姐”也听了不少,自家殿下那些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她也知道不少。
有些不敢多想的事,疑云密布在她心头。就这么把这两人单独留在屋子里,真的不要紧吗? 雪澜略一迟疑,还是一咬牙低声道: “宣王殿下,长公主她睡下了……” “阿澜姐。” 李世默淡淡打断雪澜的话。他背对门外,让雪澜无从琢磨他的心思,只是手中的食盒攥得愈发的紧。 雪澜终是不好再说什么,福了福身,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 屋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就像十日前,那个春林初盛的三月,院外的白花槐飘落点点小雪。两人一屋,一人卧于榻上,一人抱膝坐在地上,她睡下的时候,长发会顺着枕头垂落窗边。 月色皎白,照在她如墨的发丝上,像碎冰。 他这般想着,一步一步走向靠在轮椅背上睡着了的若昭。她修长的指尖拢着怀中的一册《计然策》,小脑袋却耷拉在一旁睡得正香。裹得过厚的披风和屋中的炉火熏得她精巧的小脸微微泛红,难得的红晕让她神色颇为可爱稚气,让他忍不住伸手捏一捏。 李世默蹲下来,咬咬牙,忍住没伸手,只是偷偷凑近了熟睡的若昭。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如此时间充裕地看到若昭的睡颜。他的目光先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那一抹娇软的红让她平和的脸多了一份生机。伴随着轻微安然的呼吸声,脸上似有薄薄的绒毛随之轻颤。 再往上,细密的眼睫盖住了那双慧黠的眼睛。他从来没发现,她的睫毛竟然那么长,比蝴蝶驻足花瓣上的翅膀,还要清雅静美。 他凝神盯着那双睫毛许久,再凑近一步时右手触到了刚才随手放在一边的食盒,才骤然想起来今夜他来所为何事。 李世默暗自叹了口气,恋恋不舍从若昭脸上收回目光,打开食盒。食盒中那碗长寿面,是他适才从别院匆匆离开,借着节度使府的厨房亲手做的。 他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长寿面放在火盆边—— 给她做的,可不能凉了。 四月十五,他急急忙忙赶回来,急急忙忙赶来见她,便是为她二十一岁生日而来。 在兵荒马乱的成都城,在大局未定的节度使府。四月十五,是若昭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