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京:论步骑
失误来得太过突然,就连若昭也没有想过,几乎百发百中的萧岄居然直接把一支箭射到了水里。 她不太懂射箭一事,不过就这个状况看,至少准度、力度,都不够。 “怎么了?” 萧岄怔怔地看着落到水塘里箭,呆了许久,才一脸苦兮兮地转过来看向若昭。 “嫂子,你这不难为我嘛,我到哪里去找场地练习骑射啊。” 说着,她撇撇嘴,泫然欲泣,表情夸张到实在喜气。 若昭招呼她过来坐着歇歇。 “你师承剑宗,双手剑已经使得很好,为何突然想起来练射术?” “我这不……”萧岄难得乖巧地坐好,双手下意识搓搓膝盖,“我走了一趟北燕嘛,他们那儿的人皆习骑射。嫂子你说的对,射术只有放在骑兵身上,才能让弓箭手与骑兵的优势结合。 “你想啊,”萧岄一边说,一边用两个拳头当做交战双方比划着,“两军对垒,本来需要短兵相接才能打起来。而一旦其中一方有了骑射营,就意味着比对方有了先发的优势。在弓箭射程范围到双方正式交锋,这个时间段,将会是骑射营的单方面猎杀。” 这番话,非常老到,非长年浸yin战场,或者更准确地说,浸yin骑兵战场的人不能说出。萧岄不过一个闺阁大小姐,唯一的历世经验不过是在剑宗学艺,顶着“云隐公子”的身份四处行侠仗义,她又从哪里听来,或者总结出来这些? 若昭的目光落在这几个月几乎与萧岄形影不离的那张弓,柘木为材,黄鱼膘为胶,绝对称得上第一流。而且那个包浆的色泽,也并不是萧岄几个月的时间就能磨出来。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射箭的?从北燕回来之后? 是她在北燕遇到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吗? 哪天让月汐回北燕查查,再问问昕jiejie。 这般想着,若昭顺着她的话问道: “如你所说,在骑兵战场上,掌握骑射营者将有天然的优势。对吧?” 萧岄点点头。 “那我且问你,昔年汉武讨伐匈奴,重用卫青霍去病之流,为何能在短短数年间扭转颓势?要知道,汉人可比不过塞外匈奴长在马背上,训练一支足以对抗匈奴的,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骑射军队,不是几年就能做到的。” 萧岄略一思忖,答道:“汉武乃雄主,兵强马壮,自然不是小小匈奴能敌得过的。” “此为其一。”若昭点点头,表示她说得很对,“还有一点在于,卫将军不再以骑射技术与匈奴人争短长,而是充分发挥了汉人步兵所具有的优势,服从,整齐,大规模运用在骑兵上—— “冲杀。” 简短两个字,让神情微微恍惚的萧岄一凛。 若昭细细打量着她的反应,不动声色继续道: “在马背上挥舞刀戟,远比挽弓搭箭简单得多,也更容易大规模训练。而高速奔跑的刺杀,更是比步兵的短兵相接杀伤力要强。也只有在此时,中原地区农耕的汉人,才足以和北方游牧民族在骑兵上一较高下。骑兵,才成为北方战场上最耀眼的存在。” “那……”萧岄一滞,很是不敢相信,“骑射岂不是很,没有用?” “当然不是,你刚刚说的,利用骑射先发制人,就很有道理。在冲杀技术已经习以为常的当下,能重新认识到骑射重要性的人,反而更有见识。” 所以那番话,很难想象,居然会是萧岄说出口的。 萧岄眼神亮了亮,嘴角压不住地偷偷上翘,“真的?” “当然,”若昭颔首,“骑射与冲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一个优秀的将领,尤其是优秀的骑兵将领,懂得将这两种技术相结合,从而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比如刚刚提到的河东节度使卫将军,就是其中的翘楚。” 没想到若昭再一次提起了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萧岄眨巴眨巴眼,又嘿嘿地挠挠头。 “没想到嫂子那么看重卫将军啊。” “那是自然。”似是想到什么,若昭染上淡淡愁容,“自卫将军出任河东节度使以来,至少有效遏制了河朔三镇的野心,也抵抗了来自北燕的侵袭。这才是我大唐真正的,铜墙铁壁。” 樱唇微张,本来是一副极美的图。不知怎的,萧岄总觉得,若昭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淹没在如海深的忧虑中。 “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来找你,确实还有别的事。” “什么什么?”自从听了她嫂子的一番关于骑兵鞭辟入里的分析,萧岄看向若昭的眼睛恨不得闪着星星,“嫂子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倒不是要麻烦你什么。” 若昭失笑,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中了什么邪,时时刻刻都在向她讨个差事做。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师兄孤鸾,自从六年前帮你师父下山办事之后就不太正常,四年前,更是叛逃出剑宗,不知所踪,对不对?” “可他不是已经,成了王朝贵的走狗么?”骤然听到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萧岄微怔,“难不成嫂子有他的消息了?” “嗯。”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牵涉的人又与她息息相关,若昭不愿说得太过详细,“嗯”了一声之后,尽量轻描淡写。
“六年前,孤鸾下山在成都,遇到了一个他心仪的姑娘。为了把那个姑娘救出火坑,他和王朝贵达成了一个交易。不用我细说,你也应该能猜出来。王朝贵出面帮那个姑娘,他替王朝贵办事。” 短短几句话内容不少,萧岄脑子转了好几圈才理清前因后果。 “竟然,是为了个女人?” 是啊,为了个女人。 说起来荒唐,可,看似纷繁复杂的世事万物背后,皆不过人情驱使。 而情字困心,他们这些食着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概莫能外。 “那他现在呢?” “出了点事,抱歉。”若昭顿了顿,孤鸾和雪晴的事,归根到底,她是有责任的。她完全没有想到,雪晴会知道漕渠案的真相。更没有料到,雪晴会因为一时接受不了,发了疯似的到成都找她,要还了她这个人情。 这样一想,若昭歉意更深,“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只是……” 只是雪晴误入公孙致远麾下新都军的埋伏,白白搭上两个人的命。 “出了点意外,他们两人,都没有活着出来。” “怎么可能?那我师父……”说了一半,萧岄咽了下去,“以我师兄的剑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人拿他有办法?” “是伏击,他们误中了剑南道节度使军队的伏击,最后葬在一起。” 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暴露自己去过巴蜀的事。虽然萧岄算半个自己人,知道了也无妨。但本着谨慎至上的原则,加上萧岚貌似没有对萧岄多说,那她也不想让萧岚在自家meimei面前难做人。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要回去告诉你师父么?” 沉默良久,萧岄微微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气声有些不稳。 “不用了,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身体不太好,他一直想找到师兄问一声为什么。我怕他知道之后,连这点盼头都没有了。” 那是他们秦岭剑宗师门内部的事,若昭的任务不过是把自己知道的如实告诉她。至于最后的决策,她也不方便置喙,只是担忧地盯着萧岄,点点头,“你决定就好。” “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共赴黄泉,想想也是,很值得的。” 就在若昭还在考虑如何向她解释搬去宣王府的事,萧岄冷不丁冒出一句感慨。长长的叹息淹没在感慨中,她侧眸,迎着晨间东升的日光,微微眯了眯眼。 “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