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京:又见寒越(下)
寒越依旧带着笑意,“多谢长公主挂怀。越自觉才能尚不足以入仕为官,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四方游学,增长见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岚把斟满水的茶杯递了过去,顺嘴接道:“师由兄,所以这些日子,你该不会真的游山玩水去了吧?” 寒越谢过抿了一口,颔首,笑语盈盈。 “江南风土人情甚好,游历一二,着实有趣。” 此言一出,萧岚和若昭眼中颇有些艳羡。 萧岚活得算是恣意潇洒,无奈从小那场家庭变故,成了他心头难以解开的结。这些年在长安城,他一直牢牢关注着李君毅府,顺便在明月楼,探听官场以外的闲言碎语。 若昭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不过碍于身体限制,走不远,勉强走遍了关中腹里。江南此去千里之遥,一路上舟车劳顿,自己折腾不起就不要麻烦周围人了。 现在想来,他们过早地被框进狭小的目的中,反倒失了太多生活的真趣味。 萧岚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快,说说,看到什么了?” “我这般附庸风雅之人游江南,自然觉得看什么都是好的。水乡泽国,人物意趣,就连那路上撑着伞的姑娘,”寒越笑,专盯着萧岚,“一朵芙蓉著秋雨,那也是好看的。” “看我做什么?”萧岚偷瞟了饶有兴致听着的若昭一眼,随即瞪着寒越道,“诶,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这般品评姑娘,像什么样子。” “好好好,不说姑娘了。”寒越赔笑着,“越此去江南,深觉江南民风与关中大为不同。不知长公主与云渊兄,是否愿拨冗听寒某人赘述一二?” “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子长少时与父壮游,善长随孝文出巡。此二长者,皆所书耳闻目见,始有佳著。”若昭眉眼含笑,似有歉意,“本宫身子实在不便,姑且听师由念叨两句,就当是画饼充饥。” 寒越拱了拱手,“那寒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南人善经商,苏、扬沿运河一带最为兴盛。沿路商贾众多,高门小户,不一而足。地方大族也热衷于经商,出了不少的商人、士子。因经商而人口流动,民风开放,尤其表现在私家撰史修书,注书印书之风尤甚。” “我听说,总部位于江宁城的金陵书局,就是其中翘楚?” 这是风波庄负责江南的顾良告诉李若昭的。至今为止,她都暂且未把谋事的重心放在江南江东一带,主要是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尚且安定,镇守其中的节度使辖制兵力极少,毋有作乱之虞。顾良有时候会传些风土人情的消息回来,若昭权且一听。 “长公主好见识。”寒越拱手赞道,“金陵书局自创立始,专司印书,迄今已逾百年。在保存古籍孤本方面,颇有建树。他们家出的古籍校本,几乎无一不是珍品。甫一面世,便有江南士子蜂拥而上,砸锅卖铁也要买一本的。” 萧岚斜倚在窗边,属实惬意,他懒懒散散插了一句嘴,“这金陵书局中,书的本子,可算上佳?” “云渊且放心。金陵书局家掌柜的是个行内人,他家公子更是颇通校书定本之道。有几本书甚至是他家公子亲自动手,取善本为底本,兼采诸家,以保留原本为主。做注存疑者,另出校勘旨要。” “实在拿不准的,他们家倒也不缺钱,”寒越补了一句,难得有些艳羡。又大抵是气质使然,艳羡中又是分外洒脱。“花些银子请大儒商讨校订,择其最优者取之。未取者犹备一说,附后详查。” “这样说来,他家公子,倒真是个有学问的人。如能得之一见,实乃人生幸事。”若昭眯了眯眼,片刻神交之后又道,“话说,他不考科举的么?” “他人生志不在此。”寒越赔笑,谦恭有礼而又不甚卑微,“江南的风流人物倒也不少,寒某人和长公主一样,只恨不能与他们个个长谈相交。不过总的来说,江南士子大多放荡不羁,愿意走科举入仕之徒的,不算多数。” “一地之民风养一地之学问。”若昭笑着应道,言辞亦不卑不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可惜了朝廷,不能用尽天下贤才。” 萧岚倒是突然在一旁冒出来。 “这类士人,多背靠地方大族,家境殷实,人物风流,又素有名望。进,不一定能位极人臣,退,却可安享富贵名声,自然不愿挤那千军万马的科举应试。还不如摆一张酒桌,摇一柄折扇,互比见识,清谈相高。” 听到这话,寒越似有笑意,“云渊兄恐怕,也是……颇为艳羡?” 萧岚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我这般附庸风雅之人,聚众清谈是不太可能了。模样总要装装的,”他轻摇,明明无风,却有乘风之快意。 “如何,模样可像?话说得可准?” 寒越再笑,就差伏案拍桌。“云渊兄此模样得之,此言更是得之。” “举个例子吧。去年,黄河泛滥,水势危机沿岸百姓,宣王殿下奉旨赶赴河南道赈灾。因为抽调江南商船代运粮食,此事于江南士子而言,亦不是个小事。去年八月,就有好事者在江宁城第一酒楼落霞台,攒了个局,纵论当今天下大事,这八个人,也被称之为‘金陵八子’。”
寒越一边吟诵,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柯亭笛轻叩桌面。 吟诵毕,他把玩着自己的竹笛,笑言:“之前云渊兄与我写信,说是想用以箫与我的笛合奏一曲,就在今日?” 萧岚闻言脸色一变,“完了,忘带了。” 他是真忘了。 寒越游历回到长安,和萧岚今日的会面,早在若昭归京之前就约好了。只是五月十八日若昭归府之后出现了太多变故,搅得他心里很乱,出门便忘了带自己的箫。 “还好我有准备。”这般说着,寒越从自己放柯亭笛的布袋中取出另一只,“此箫品质一般,委屈云渊兄了。” 萧岚接过那支洞箫,细加端详。色泽莹润而竹节分明,虽比不得柯亭笛的上品,亦不是凡俗物。 那头只听得寒越又道:“既然要合奏,挑自己擅长的都不合适。不如请长公主出曲?” “可惜了本宫没能带出那架长相思,不然和师由云渊合奏一曲,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若昭略一思忖,“既然要本宫出题,我想着两位向来投契,古有俞伯牙钟子期,今有寒师由萧云渊。不如《高山流水》,虽是琴曲,两位一笛一箫,可还能一奏?” 萧岚眨眨眼看着寒越,似有征询之意。 寒越精通乐艺,以竹笛奏琴曲《高山流水》倒也不难,便冲着萧岚微微颔首。 一时笛声作而箫声起,长风止息而举座皆静。不少茶客纷纷闻声回眸,却在笛箫和鸣中陷入更深的沉思。 箫声空灵,笛声凄婉,原本的琴曲可称大雅之音,曲意中正,而张弛有度。笛箫奏之,山之巍嶷多了一分高处不胜寒的凛冽,水之滔滔多了一分低回婉转的迷思。 据说,过去了很多年,长安的城墙一茬一茬筑起新的青石砖,灵溪茶庄更是早已多番易主,还有人津津乐道这样一幅画面。 一笛一箫,还有一位托着腮倾听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