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阳:清泉来客
李世默静静地抿了一口酒。 温过的酒有冬天檐上积雪的味道,凛冽劲爽的气味被袅袅温意冲淡。他骤然想起节度使府夜宴上的经历,她似是喜欢饮酒,但饮不了烈酒。 那以后,他们可以冬季温酒,偎一只红泥小火炉,看枯枝积雪,鸟倦飞而知还。 思绪似是飘了很远,目光却还停留在原地。他知道,等到自己一步步,总会有人心存疑虑,总会有人直言相问,问他,有没有争抢一番的心思。 有。 走过的路越多,便越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求何物。他问心无愧,自然坦荡。 但至于跟谁说,如何开口,需得因人而异,面前这位是北衙禁军统领,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本王……” “咚咚咚”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打断了李世默刚想解释的心思。 一小厮跌跌撞撞滚了进来顺带叩了两个脑袋,“张大人,宁妃娘娘过来,说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身陷险境,拜托大人前去看看。” 听到来者,李世默顾不得此行的保密,霍地一下站起来。 “谁?” “宁妃娘娘。” 不是沈青绾么? 他记得,依着若昭的谋划,此刻过来报信请求关河出手的,应该是沈青绾。 张怀德侧眸,打量着李世默的神色。 这就应该是宣王所说的时机了。 他沉声应了声,“好,殿下稍等,老奴出去看看。” 大抵是李世默事先说过的缘故,门外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世默便隐隐约约听到诸如“让关河过去看看”之语。稍一晃神,张怀德已然从门外回到酒意淡淡的里屋。 “殿下稍安,宁妃娘娘已经带着关将军过去了。”稍一踟蹰,张怀德又道,“老奴和宁妃娘娘说殿下也在,娘娘只说让殿下不要出面,权且宽心,剩下的事情交给她处理。” 李世默敛声没说话,最后也只是点点头。他瞟了一眼窗外,屋内烛火尚明,月色也照不进来。又向着张怀德大拜道: “今夜如果有异,还得烦请张统领亲自请陛下出马。” 五月二十六日的宫城里,西边一片死寂,同样一片死寂的,还有东北角的敛芳宫。 敛芳宫自四十多年前的乱局之后已经完全废弃,当时的太子李从仪欲借敛芳祥瑞,由此掀起一股血洗内侍的浪潮。当时的北衙禁军左右护军中尉相互勾结,提前知道了李从仪的计划,伺机诛杀起事大臣,逼死李从仪,拥立次子李从僖即位,是为先帝静帝,改元承光,大赦天下。 空气中的血腥气早已淡去,满目飘扬尘埃,断了线的蛛丝,即使入盛夏也已经冰凉的墙壁,是宫中所有人关于敛芳宫的想象。 宁妃苏芷兰,正带着关河和一众北衙禁军往这禁忌之地而去。 “娘娘。” 这厢走着,采艾在身后一路小跑着追来。 宁妃一滞,“何事?” 采艾知自家主子有要事处理,不敢耽误,忙道:“适才娘娘出门,宫里前前后后来了两批人,只怕与娘娘待会儿的事有关,所以奴婢不敢耽搁,过来向娘娘汇报。” “哪两批,长话短说,尽量快些。” “是。”采艾略一福身,立马道,“一批是皇后娘娘带着太子过来,没说是何事,只是一个劲儿要见娘娘,说是见到娘娘才肯开口。娘娘当时出去了,奴婢又不好直说,只能说娘娘睡下了,他们甚至要说就在门口等着,奴婢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走了。” 皇后此来,只怕也是为了东阳郡主。宁妃暗想,她估计也知道郡主在丽德妃手里有难,特来把她推出去和阿史那氏唱对台戏。 既然知道东阳郡主有难,为何不亲自上呢?虽说明面上和储秀宫那位对峙,皇后未必能讨到甜头,但只要为郡主出头,便可卖个人情给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这样的买卖,还是赚的。 难不成,皇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丽德妃,还是郡主手里了? 宁妃一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问道: “还有一批呢?” “另一个是重华宫里的无衣,萧贵妃的人,皇后一走便来了,也是说要见娘娘。” 萧贵妃? 在宁妃的印象中,她不是万事都不插手的么,怎么介入这一摊浑水中?
“她那边又是何事?” “奴婢用回皇后的话一模一样回给了无衣,她也没说要等,只是说萧贵妃让她给娘娘带句话,娘娘人虽歇下了,话还是要带到的。” 采艾环顾四周,看关河下意识退了两步,才凑到宁妃娘娘耳朵边,压低声音道: “萧贵妃让她带的话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娘娘要动手,就去那儿。”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重华宫里敛芳宫不远倒是真,或许这位骄矜冷淡的萧贵妃闲来听到了隔壁些许动静,从而判断敛芳宫有异。但她高高挂起多年,很难想象她会有何理由出手。 此间头绪太多,嘉禾又在敛芳宫安危未卜。宁妃不敢多想,恐误了救东阳郡主的时辰,假戏也变成真的。这厢让关河先行一步去往敛芳宫,私下里又暗嘱了采艾几句。 “这样,你现在去寿康宫把太后请到敛芳宫,就说可置丽德妃于死地,但皇后料理不了,需要太后出面。” 天色越来越暗——虽然一旦入了夜,天色是不会继续便暗的。但敛芳宫,就像是被月光遗弃一般,宫灯黯淡,再明亮的月光,亦躲藏在流云浅淡之中。 关河抵达敛芳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砰砰砰” 他用力拍着院门。 老朽的院门发出喑哑的低吼,没有回应。像一滴墨坠入无尽的深渊,背后是浸润了四十多年的斑斑血迹。 没人? 救人要紧。这件事长公主对他交代过,宣王殿下对他交代过,如今是宁妃娘娘亲自来请,他一个都不敢怠慢,就算之前或许和公孙嘉禾有些小摩擦,如今也是,救人要紧。 念及此,关河抬脚,“砰”的一脚,踹开了敛芳宫的院门。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敛芳宫主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一头乱发从屋中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一脚踩在殿前的台阶上,似是没踩稳,咕噜咕噜从台阶上跌下来。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