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欲眠还展旧时书
往往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最能消耗时间。饮了两杯茶,相对一页一页书的翻过,各自沉默而不尴尬。这些时日大抵都是如此,之前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每日朝堂见闻也因着日子本身的静水流深而疏疏落落。 朝堂之事说完后,两人各自对坐而翻书,偶尔低语一两句,似离离深草中夏虫厮磨。那头桃花香总是顺着晚风送到李世默的鼻尖,香软如春的味道撩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桃树,又回过头来看盈盈灯火下的一双红酥手。 “饿么?” “唔……”若昭那头正在朱栏纸上写着什么,听到对面的声音,笔尖一停,“还好。” “我去给你端点红枣汤?” “好呀!” 这样的对话在每一日的晚间都会响起。李世默知她不愿意麻烦别人,“随意”、“还好”,这样的词他听得多了,自然不会当真。 起身出门,去自己院中的小厨房拎着一食盒的枣糕和红枣汤。回来踏进书房的门,刚刚还托着腮,握着笔时不时写写画画的小小人,现在正四平八稳地趴在书桌上。 李世默拎着食盒,站在门口眨眨眼。 竟然睡着了? 想来也是,她精力一向不好,白日里cao心太多,身体底子又差,睡觉也不怎么安稳,每到清晨总是醒的很早。在成都节度使府时,两人挤在一间屋子。他收拾地上铺盖,她便醒了。久而久之,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越耗越空。 一时懊恼应该催促她早点睡的,这头放下手中的食盒,李世默把那团轻软得像棉花的小人抱起来,送到里间卧室。生怕把她弄醒,小心翼翼把鞋取了下来,才意识到她的脚本是没有知觉的。 至于剩下换寝裙这事儿他做不来,好在夏日裙衫单薄,勉强连裙子一并塞进被子里。 李世默起身,想着也该回到自己院子里。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到书房,目光忽转,突然掠过安置在的一侧的书架。 若昭搬到宣王府有些时日,来的时候把自己随时翻的,正在看的书都一并带了过来,陆陆续续也塞满了整个书架。 李世默好奇,凑上去看了看。确实不少,诸子六艺,天文地理,史书政典,居然还有兵书。大多都是经典,常翻常新的。 每一册书旁还有一张湛蓝色的包背纸裹着的一沓东西,纸上没写字,也不知道是什么。 不过安然躺在书几上的那两本倒是很明显。一册是书,《韩非子》,另一册还保持着若昭被抱走之后摊开的状态,是些诸如札记之类的东西? 望了一眼书架底层放着的浆糊、裁刀之类的工具,他大致猜得出,若昭读书,有随手写札记的习惯。单纸成章,一本书读完,再将印有文字的纸面朝里对折,中缝为准,动手用浆糊粘黏成册,裁齐成书。 比如目前几上那册《韩非子》,就应该是读完了的。札记已经成册,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韩非子札记”几个字。 李世默突然想知道她写了些什么。 不过擅自翻人东西,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脑中天人交战几个回合,李世默偷偷瞟了一眼里间的方向,没有动静,该是睡得很熟。手下没忍住,一页书册已经翻开。 “承光二十九年春三月十一 初见秦极言秦军之勇,兼以针砭秦策。 昭案:初见秦为吾之初见韩非。非异于秦人闻战,顿足徒裼,纵斧锧在前,贵于奋死。是为情理相杂,难于尚壹,故以利导之,以刑齐之。奖其最,斩其殿,故秦人皆奋死也。 其后非之所言存韩之策,言意虽恳,亦不过因利而行。” 等等,承光二十九年,她多大? 七岁? 七岁小姑娘读《韩非子》? 倒也不是不能读,幼年读书,为其一生做基底,路子要正,根基要稳,才能为今后读书打基础。《韩非子》并非正统意义上的启蒙之书,冷峻严明,尚法重术,说严重些,都是法家酷吏读的御民之策,不能养人之本能亲善之心。 她怎么会读这些书? 李世默耐下性子继续翻。 后面的几篇写得断断续续,时而又有修修补补。 “隆平六年冬十一月二十三 非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 昭案:任侠游行,莫不延颈而交,此上古之群风也,史官嘉而记之,人皆从而信之。人主纵忌,犹不得不聚人心,左支右绌,窃以为混通群议,喁喁相化。此风盛极,侵染庙堂。为臣者竞养士而标高,为君者讳人言而箝口。士所欲归附者以百数,争为之死。人臣据势,翘足以虚君,恣欲而自快,终成乱政。赵氏之乱,自赵宣子始,至悼襄废立代嘉,赵迁亡社稷,不亦唏嘘哉?
还是在这一页之后,墨迹不同,字迹也略有差异,疑是之后补上的一段。 “昭案:此前言慎犯禁,今再言禁私刑。纲纪出而法度正,规矩定而方圆成,此为先决。然,一国之内,制度不可不察,律法不可不壹,人主方如水之就下,如指臂使。私刑者,虽有规矩,与国法而方枘圆凿,不为乱法邪?今大过大过矣。 记于隆平十年冬腊月二十” 隆平十年腊月二十? 不过两年前,她又补了这一句作何? 断断续续翻也断断续续想,一册书翻完,像是陪着她从七岁孩童走到二十岁。李世默心头大恸,一时胸有块垒,而她又早早睡下,难以抒发。 他坐下,取了一张同样的朱栏纸,纸镇压平,端砚磨墨,举起的笔似在颤抖。 “清风不识,仆不意阅君之缥囊缃帙,始觉金相玉质,久读如冰释泉涌。今略陈固陋,谨再拜呈前,万望赐教: 其一,君所言禁私刑,是为乱法。不才展而论之,杀鸡儆猴为术,鸡罪不至死而杀之,是以人君乱法度纲纪邪? 其二,大争之世,何以山东六国皆陷颓势,独秦以一家之势,扫六合,加九锡。而非东西二帝,各兼其地,以崤函为界,裂土而决? 此二疑,为仆拜阅君之雄文偶感,文意粗疏,望君不日拨冗斧正。再拜顿首。” 写完之后,李世默似有不安,握着湖笔的手停在砚边,迟滞许久。墨迹渐干,他对折起那张纸,还是夹在那册《韩非子札记》中。 做完这些之后,李世默的目光忽然被书架上的那本《计然策》吸引。他记得当初在剑南道节度使府的时候,她当时翻的就是这一册书? 果不其然还是两册,一册书,一册笔记。不过札记尚未整理成册,一张湛蓝的包背裹着一沓朱栏纸。好奇心驱使,他连同那一沓笔记一并从书架上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