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为君一叩无人境
刚入七月,长安城中延续着夏季的闷长酷热。饶是若昭体寒,在并不留情的阳光炙烤下,也渗出了薄薄的汗意。 又是一辆向西而行的马车,面朝西天茫茫戈壁与沙漠,在如绳墨尺规的坊市街道里穿行,又投入更大更广的横平竖直中。 光德坊。 晋王府。 和周围的房屋一般,晋王府的牌匾垂在屋檐之下。紧闭的正门上,门环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被灰尘和锈渍密密麻麻地布满。沉默而拘谨的屋顶收敛了所有可能的纹饰,淹没在青灰色的一砖一瓦中。 马车碾过正门,堪堪停在侧门外。 雪澜灵巧地跳下车,下去拍门。 “咚咚咚” 若昭撩起车帘,扬声问:“没人?” “不知道,”雪澜回头应了声,“我再拍拍看?” 下一声拍门还未响起,门口骤然开了一条小缝,一线天光下映着一只眼睛。 “谁?” 雪澜忙恭顺地福了福身,“我们家主子是熙宁长公主,有要事拜访晋王殿下,还得烦请您禀告一声。” “王府从来不迎接客人,”那只眼睛眨了眨,“你们不是宫里的吗?不知道这些?” “关于王兄的母家,本宫带来了一些消息,”若昭一手撩开车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只是本宫这身子不太方便,你们家王爷也知道,还需进去说。你先和你们家王爷说一声,有什么都推给本宫,再看他怎么决断。” 没经得住若昭的反复要求,那只眼睛转过去。消失了许久,雪澜都实在忍不住上前拍门时,侧门骤然大开。 “我们家王爷叫你们进来。” 若昭的目光对上阿澜姐惊诧的眼神,只是微微颔首。马车消失在长安街头,在一方小天地安然停住。 府内的管家帮着雪澜把若昭连同轮椅一块儿搬下来,立在马车旁的管家恭顺地交叠双手,低眉垂眸。 “老奴是王府的管家,名叫薛八。” “你姓薛?” 若昭坐定,稍稍平复了呼吸,抬眸打量面前这人。络腮胡须略长略杂,遮住了大半面容,分辨不太清年龄。眉毛也过分浓密,头发也过分浓密,这般模样应当是看起来脏兮兮的,却因为他本人立得稳重而踏实,目光平和,与人一种难隐的坚忍的精气神。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大抵因为挖去眼球的原因,眼皮糊在一起,留下一个血管盘曲而丑陋的疤。 若昭收回审视的目光,“是敏妃娘娘家的人么?” 敏妃薛婧,晋王爷的生母,亦是薛家家主薛骁敬的长姐。 薛八双峰浓密的眉毛之间微蹙——不知是否是若昭的错觉,确乎看到他眉心浅动。 要放在平时,她或许早就为自己的出言道歉。不过此刻她有意试探,眉眼淡淡打量着在她面前杵着的神情,不置一词。 “是,”薛八也容色淡淡,唯一一只有神采的眼睛眨了眨,“长公主殿下好记性。” 这句称赞的话也是悲哀的。在这茫茫京城,薛家是禁忌,十二年前的夺嫡大战是禁忌。而晋王府,就是这双重禁忌下,最沉默的存在。 “本宫此来,也的确是和敏妃娘娘的母家有关。”若昭的目光向着深深王府投去,“烦请您和王兄通禀一声,说是小妹求见。” 薛八还是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眉眼低垂。 “请长公主殿下见谅,我们家王爷一直疾疫缠身,断断续续,形容憔悴,怕惊吓到殿下。殿下有何要事,就与老奴一说。待到王爷身体好些了,老奴再说与王爷听。” “事关重大,实在要当面说与王兄听。王兄病了,小妹更该前去探望。”若昭眸间澄澈,似带上些许委屈,“连面也不让见一见吗?” “这……” 薛八神色浅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波动,“那……老奴擅自做主,让殿下到庭院中先行等候。老奴再问问王爷的意思。” 若昭忙致谢,“那麻烦薛总管了。”
薛八转身的刹那,若昭目光看向守门的小厮,又冲着雪澜微微眨眼示意。 从后院到庭中,穿过青褐色楠木支起的古旧长廊,疏阔而无所依傍。两侧并无花圃,唯有一碧如洗的青蔬朵朵,如田家。人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工在埋头施肥。一排矮墙之隔,长安城的熙攘与院中田园牧歌划开两个世界。 “真没想到,偌大的王府竟如此萧疏。还……”若昭打量着两侧的菜园,“种了些菜?” 或许是得了晋王的允诺,薛八的话明显多了些。他在前方带路,尽力走得稳健,只是右腿大概是旧疾所致,微微有些跛。 “长公主殿下聪慧,知道我们家王爷生存是万中无一的紧张,脚不仅迈不出这院中一步,宫里送来的份例,王爷也实在是不敢入口。” 若昭的目光微凝在薛八迟钝的右脚跟上,又松开,颇为抱歉地笑笑。 “没想到王兄的日子困窘至此,也没有带些合适的补品,是小妹关心太少。想来这些年薛总管一直跟着王兄的吧?” “长公主哪里话,老奴分内事罢了。殿下能来,我们王爷已经感激莫名。长公主殿下请。” 一阵寒暄之后,薛八引路,带着若昭到了主院主屋。推门之后,寸寸日光照入,光线在黑暗中蔓延,在石砖缝中隐秘流淌,寸寸照亮原本不见天日的角落。 若昭示意雪澜退下,自己推着轮椅凑到里屋前。 “王兄是在……” 卧室很是宽大,两层侧门之内是垂落在地的床帏,高大的纱帘在清疏的日光中摇曳。若昭眯着眼睛竭力看去,只看得清一个模模糊糊侧卧在榻上的黑影。 “咳咳咳……” 咳嗽声若昭熟悉,听起来似沾了血。 纱帘被扯得哗啦啦的响,若昭凝神盯着两片纱帘之间摇曳不定的空隙,只待帘中人露面,便要好好打量打量这一位王兄。盯了许久,晋王也没探出头,只有被钝刀磨过的声音从纱帘之间泄出。 “你是……熙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