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夜半无人私语时
“刚从晋王府回来没多久,平日里也不知道该准备一些什么。”若昭垂眸,目光落在紫檀桌案的盘盘碟碟上,“我一向手笨,早上出门前跟着阿澜姐学做了一份杏酪,用冰水浸了几个时辰,现在吃正好。” 粉青釉质的小碗,盛着乳白色浓稠的杏酪,月光初升,隐约可见的大粒饱满的裸麦。 李世默笑,“第一次?” “是啊,”若昭仰头看着天边的月色,神思安宁而放松,“因为手笨这事儿,被萧家那两个家伙嘲笑了好多次。” 萧岚和萧岄? 那萧屹呢?他毕竟是你的夫君。 有些名字过于敏感,李世默下意识止住自己的想法。 端起那碗冰镇后的杏酪,有甜杏仁的蜜意和甘香。滑腻的浓汁入口,裸麦熬煮得很是软糯,黏黏地裹在白色的浆汁中。又因浸了冰水的缘故,盛夏之际格外清爽。 一人吃着杏酪一人靠在椅背上,李世默抿了抿嘴,开了个头,“你今儿个去了晋王那边,什么情况?” “不好说,问题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都不对劲。”若昭向着他微微偏了偏眸子,“但是具体晋王做了什么,背后又牵扯了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 “你先暂且放宽心吧,”借着月光,李世默看着她微凝的面容,“晋王再如何不对劲,他被禁足了十二年,他想要对朝堂上影响什么,并不容易。更何况——” 他顿了顿。或许是因为错觉,又或许是因为他本来说话就慢条斯理,停顿也变得不甚清晰。 “晋王曾经可在朝堂依靠的势力,是敏妃娘娘背后的薛家。如今薛家一朝倾覆,朝野剧变,不可同日而语。” 若昭不可思议地望向他的侧容,月下温凝如玉的人一手端着杏酪的姿势倒是始终不变。 “薛家” 她从未想过,这两个字,就这么平平淡淡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这是……真的放下了? 不对不对,她曾亲耳听到他对凌风说放下,自然是放下了。如今对薛家,不为情,只为义。 那她在窝心些什么呢? 空气安静的许久,李世默也偏头看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若昭迅速埋首,“晋王府上我觉着有问题的人,我暂且让血魂盯着了,等之后有进展再前去试探吧。” 太多线要盯着了,她闭上眼,确实疲惫。 闭眼也是一瞬的,想起了今日是他二十四岁生辰。若昭睁开眼,忙正襟危坐。 李世默看她好笑,又没敢笑出来,只是抿嘴,隐约有轻嗤的声音。 “我在想……” 他二十四岁了,又不再执念于薛家二小姐,就算曾经荒唐地动心于她,大概他现在也觉得荒唐可笑吧。他终有一天会娶妻生子,莺莺燕燕,子孙成群。 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而日子总要向前看。 “想什么?” “没什么。” 李世默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忽又调皮地眨眨眼,“你的一切谋划关乎我的生死安危,这是看我没前途,想跑?” 二十四岁的生辰,怎么突然跟个小孩子一样。 若昭瞪他,“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李世默倚在椅扶手上,冲她笑得无赖,“你确定你能瞒得过我?” 之前或许能,现在肯定瞒不过。这人真是,若昭气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我在想……世默,你二十四岁了。”若昭勉强咽了咽上涌的酸涩,“也该娶妻了。” 忽然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她忙七手八脚解释,“我就是看,你父皇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了。还有你兄长,二十四岁的时候也有了长攸。所以,就是想想,这件事,估计你父皇和宁妃娘娘,都该提上日程了。” “好。” 什么? 若昭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可思议,她仔细端详他的容色,原本嬉笑的脸,因似承诺表态而十分郑重。 “娶妻这事儿,你决定吧。”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她,终于又咧开嘴粲然一笑,“因为我所谋事业,需得打起一万个小心。婚姻也是,而且还是大事,要好生筹谋。洞察局势,合纵连横,我不如你。你看中哪家的姑娘,想利用婚姻作为纽带,就跟我说。我去求父皇母妃为我说媒,想来,他们都是愿意的。”
当然愿意。薛家一事,皇兄只怕自觉亏欠这个儿子,宁妃娘娘更是希望他早日解开心结。父母有心,他想和哪家的姑娘联姻,都不是难事。 所以他要拿着心头的一道疤,当做联姻谋利的筹码。 “婚姻大事,”若昭只觉得涩,她已经毁了他安逸的人生,她不想连他婚姻的自由都剥夺了去。 “这事儿,得问你自己。” “这就是我的决定,”大抵是听出了涩意,李世默宽慰地笑笑,“给你决定。” “总要有个,想法,意见,或者标准吧?” 空气再一度沉默,他只是看着低头的女子。 昭儿。 “你选的,谁都可以。” 终归不是你,那么,谁都可以。 他甚至觉得庆幸。 因为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就连自己的婚姻,也变成了可以利用的棋。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尽可能为她分忧? 然而,他忽地又发现一个更为可悲的事实,他对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注定他此生与她相守无望。在循规蹈矩的家庭划定下的藩篱里,她注定被隔绝在他的生命之外。终有一天,她会走,会离开,像前二十二年一样离他远去。徒留墙头马上,银汉相隔。 如此刻七夕,牛郎织女或可被世世代代传颂。而他们,却只能将所有的心事层层掩埋,见不得光,见不得人,永永远远无法供人凭吊。 或许六年前柔淑宫桃花林初见,就是个错误。 那么,错了便错了吧。守着注定与她切割的人生,他只想卑微地祈求着,能否给自己多留下一些痕迹可供怀想。他只有这些,别无他物。 除了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她安排。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