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乱世桃花逆水流在线阅读 - 第四章 商税:青萍之末

第四章 商税:青萍之末

    隆平十二年七月,也是北燕王慕容恭十五年七月,北燕王都黑水城,依旧是一片宁静。八月校武场赛马大会将至,各项筹备如火如荼又有条不紊地进行。

    如今的北燕,南与大唐交好,西与西突达成密约,两方稳定,可称高枕无忧。

    北燕王后宫中。

    “还是没有消息?”

    北燕王后,曾经的义宁公主李若昕坐在雕花的镜前,似在梳妆,目光却看向窗边的白衣人。背后重重靡丽的纱帘将她与卧室隔绝开来。

    “没有。月姑娘,你……”

    李若昕拈起一只凤头海棠的金步摇,她轻抚镶着玫瑰色的宝石,凤凰在异常明亮的光泽中展翅欲飞。

    “这件事他们有意瞒着我,我也实在无能为力。恐怕,还得麻烦你自己去查。”

    说的便是去年九月西突北燕怀远合约一事。月汐来北燕有段时间了,因为于北燕王廷始终有心结,只是拜托北燕王后多方打听。

    “没事。”

    月汐了解慕容恭父子,尤其慕容彪,心思极深,对这位大唐公主防心不小。大不了自己查。

    转身欲走。

    “月姑娘,”

    李若昕坐在镜前忽地高声,扬手将那支金步摇摔在地上。

    “能帮忙捡一下这支步摇么?”

    月汐低头,光洁的石砖上金步摇掷地有声。

    她从窗台上跳下来,七月的黑水城夜间的风已有凛冽之意,吹得她雪白的长衫愈发肃寒。

    月汐知李若昕不会无中生事,眉眼微眯看向她,似有征询之意。

    李若昕却抢在她之前弯下腰,自己用白娟布包裹着那支步摇放在梳妆台上。一再扬声答道,

    “多谢月姑娘——”

    实在驴唇不对马嘴,月汐这厢想着,那头李若昕将那方帕子塞在月汐手中,连带手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胭脂沫,一并糊在月汐掌心。

    “既然这样的话,”月汐起身,望了眼重重纱帘摇曳似水波,眉眼微垂,“这一个多月有劳你了,我自己去查。”

    月汐在黑水城的夜色中穿行。

    太子慕容彪的宫殿她最熟悉不过。倒数十五年,她也曾甩手随意进出这座烈火烹油的行宫,仰天大笑一呼百诺,往来仆从只可以头抢地山呼万岁,望见她的背影和脚后跟罢了。

    至于如今,不过换种方式而已。

    翻窗而入,并无半点异样。殿中空无一人,甚至连一盏灯也未点着。白色的墙壁映着她拉长到扭曲的影子,同样雪白的裙衫淹没在新粉刷过的厚墙上。

    溜到案头,古卷和新册堆满了红木桌案。因为长年行走在月黑风高夜中,月汐的夜视极好,没有点灯,亦能借着窗外月色看清案头堆着的杂乱无章。

    如果是西突和北燕的合约,应该是签在羊皮卷上。月汐单独抽出那一叠灰扑扑的卷子,一页一页往下数。

    北燕自先王慕容思,也就是她的堂兄开始推行汉语汉话,但她记得西突并未使用汉语。所以这封卷子,应该是两份,西突文一份,汉文一份。

    那么这样的话……

    “啪啪啪——”

    清晰而洪亮的掌声,自门外而来,一声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随后是脚步,先是一个牛皮靴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声音,忽而跫音分散,更杂更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等你很久了。慕容明月。”

    满室骤亮,因了突然点亮的烛台,因了上百重铠兵出了鞘的刀光,还有白得刺目的墙。

    如山松长吟的沉默与肃穆中,身着玄色金丝的青年男子在环绕中缓缓步出。

    北燕太子慕容彪。

    “或者还是得叫你一声,姑母?”

    某些记忆一再上涌,刺得她心头一紧,随之而来的酥麻散到周身。月汐微微眯了眯眼,纱巾下的脸不知是何容色。

    “不必。”

    清冷的声音经过那层面纱也依旧是清冷的。月汐抚上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同样也泛出银光。

    “本太子可不想跟你动武。”慕容彪粲笑着摆手,“你看看我周围的壮士们,别说几十个,就是上百个,也不够你杀的。到时候把本太子这小小的宫殿弄得血流成河,可就不太吉利了。”

    月汐立在大殿正中的书桌旁,微微扬眸。

    “那你这是?”

    慕容彪始终带笑,他指了指周围的铠兵,“他们都是听着当年明月长公主的事迹长大的,据说十五年前,明月长公主率八千骑兵杀进黑水城,杀来了我父王的君位。只闻其事,未见其人,大家过来长长见识罢了。你可不要吓到他们——

    “姑母。”

    一再提起这两个字,月汐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脚后跟摩挲着石砖地,浑身像一只绷住的豹子慢慢蓄力。

    正欲拔剑而出的刹那,她忽地浑身一滞。

    “哈哈哈哈,”慕容彪拊掌大笑,“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动不了了?”

    面纱未遮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慕容彪一步一踱晃晃悠悠到她面前,“我来解释一下吧。”

    “早在一个多月之前,我发现你经常出没那个小王后的寝殿,十天一次?”慕容彪看着她带笑,“不错吧?”

    看月汐不说话,慕容彪继续慢慢地踱着步。“于是今日我以她那个宝贝儿子做要挟,在那只你捡起来的金步摇上,下了仅靠接触就能中的毒。”

    月汐冷声,面纱微微飘动。

    “你在场?”

    慕容彪颔首,“就在纱帘后,刀架在本太子那个小弟弟慕容腾冲的脖子上。”

    月汐依旧冷冽地环视周围,握住剑柄的手并未松开。

    “我并不想和你打,也不想要你的命。”慕容彪慢踱的步子一滞,偏了偏眸子望向她,又转向窗外始终半残的月色,“毒不是致命的,只是让你暂时手脚麻痹,失去行动能力罢了。”

    月汐低头瞄了眼右手心的胭脂红,未答话。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一点,你,又是如何与那位小王后勾搭上的?”转了半圈,慕容彪又回到她面前,打量着立在正中央的一尊雪白,“如果本太子没记错的话,安和元年她嫁入我大燕,作为反唐派之首的你陷入绝境。甚至可以说,是她的到来彻底害死了曾经的慕容明月。那么问题来了——”

    慕容彪定睛看她。

    “为什么?

    “你找那位大唐公主,问什么消息?还有别的勾当吗?”

    月汐松开手中的剑柄,“既然你在场,想必也知道我问了什么。既已落入你彀中,”她摊手,“那么,请便。”

    慕容彪的亲信都知晓,在这座辉煌堪比北燕王寝殿的太zigong地下,有一座不见天日的地下监狱。十五年前,由当时的明月长公主和太子慕容彪联手设计,专门用来关押试图夺位的乱臣,或者,朝堂上的异见者。

    一种党同伐异的工具。

    月汐裙摆摇曳在看不见尽头的长廊里。地下,无光,无灯,除了两侧锈蚀的铁栅栏里时不时传来镣铐摩擦地板的声音,还有铁锈与长年不见天日的尘味混合,如入无人的死寂。脚下枯草与灰尘摩挲,窸窸窣窣。与任何一个人被押送至此的声音并无不同,但又确乎不同。

    那些人,她都熟悉。或是十三年前她失势时下狱的死士党羽,或是再久一点,她翻手将之下狱的政敌。

    “最里面那间屋子就是你的,是你消失的这十三年里,专门为你打造的。”慕容彪站在她身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把玩着那柄专属于的月汐的软剑,“周围都是你的老朋友,他们或多或少因你下狱,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在北燕,没人敢把锁链拴在她的手上。十五年后亦如是。月汐一步一步走入最幽深的牢房,铁栅栏外看不清人脸的小厮麻利地锁上门,又遁入黑暗。

    万籁俱寂。就像没人曾出现在这里,一切犹如鸿蒙初开,皆是混沌。

    但在无边的黑暗中,确乎有很多人隐匿其中。

    月汐打量着周围的高墙,毫无光线的地牢里,饶是她,也只能慢慢摸索着周围的陈设。

    触到靠内侧的墙壁,粗粝的墙与手掌之间发出极细的沙沙声。月汐一边围着关押自己的牢房走,一边摸索。

    忽地墙那头传来声音——

    “真没想到,一代传奇,慕容明月,也会走到如斯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