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昭雪(四)
敬王李世训。 他来干什么? “儿臣这几日理了户部今年为止的银钱周转,有些许心得,正想跟父皇汇报。” 他朗声答道。环视周围大大小小跪了一片,先是一惊,大抵是不明所以,“刷”的一声也跪了下来。 “不意听到诸位兄长,还有薛大人、永安郡主的争论,不敢打扰,便在门口多听了几句,还请父皇见谅。” “你呢?” 站在一群小山包中属实异样,皇上转身,又回到龙椅上,掸掸衣袖,好整以暇问道:“你既然决定凑这个热闹,又想说什么?” “儿臣斗胆一议,既然罪臣薛琀一口咬定他与冯征的证据是伪造的,三年前的案子又生疑云,重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神策军的张大人,又在薛府上把三哥和薛琀抓了个正着——” 李世训颇为遗憾地一叹,“三哥和逆贼私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陛下要罚,伤了父子情分。如今三哥举朝爱重,这么一罚怕是更加伤了朝臣的心。可是不罚,难免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子,伤了父皇的圣名。” 举朝爱重。 伏在地上的两位皇子一字一句听了进去,各自心里都有一张打得飞起的小九九。 李世训倒是一脸神色自若,“儿臣冒死一谏,不如诏冯将军入京一对口供。就算当年的案子真的审理有误,皆是这jian贼误人,非父皇之失。父皇肃清此案,还真相于天下,既打击了污蔑薛家的群小,更让后世对父皇敬仰有加。” 污蔑薛家的群小又是谁? 皇上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一种无上的诱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薛家就算被咬蚀了个干净,掀起这桩案子,也够足以看看陈家人的态度。 “而且,三哥对此事也颇有心得,”李世训适时抬眼望了一眼李世默的方向,巧笑,“想必三哥一定很有很多话想说。不如等到冯征将军入京,咱们把这件事摊开了说,放在朝臣面前掰扯干净了。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有一句异议,岂不更好?” 说罢,他整个人又拜伏下去,“儿臣要说的就是这些,还请父皇定夺。”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不太对劲。 除了太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向着他说话,一个个口口声声要诏冯征回京查清真相,以至于进展过分顺利。 而这个案子——如果真像若昭所说,是被朝堂的一众势力联合绞死的——根本就不可能那么顺利。 永安郡主不问世事多年,或也可能是为了亡夫家世的清白。 那薛珩与薛琀呢? 到底是谁引来了张怀恩,让整个案子突然翻到水面上来? 皇上指尖轻敲桌案,似是在琢磨。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还杵着的两个人。 “怀恩,你又是怎么想的?” 张怀恩从进来的开始就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垂手敛容,和王朝贵安安静静地并肩立在最边缘的柱下。 “老奴不过陛下身边一个办事的,陛下下诏,老奴照办就是。” “朝贵,你呢?” 王朝贵似乎真的像是一个给敬王带路而误入紫宸殿的旁观者,他也垂首敛容,谦恭的模样和张怀恩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老奴也一样。” 皇上轻敲桌案的指尖一顿,随即拿起手边的湖笔,在绢帛上写写点点几画。 “传朕旨意,诏萧关守将冯征立刻启程,神策军传旨,负责护送冯征回京。” 李世默叩首,“儿臣还有一请,请求一观薛家案所有的案卷,在其中一定还有破绽。” 李世训也叩首,“儿臣也有一请,在此案查清之前,三哥毕竟与逆贼有染。为公允起见,理应让三哥呆在宫里,杜绝与薛琀冯征私下见面的可能。” 太子忙埋首下来,“儿臣也认同六弟所请。” “都准了。”皇上一挥手,“世默你先暂居崇文馆吧。至于案卷,朕叫杨端肃差几个人抄一份给你送过去。” 崇文馆,那是皇子读书授业的地方,也是李世默在十八岁之前,一段记忆的组成部分。从安和元年四月父皇入主宣政殿,到隆平六年独立开府,他在崇文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晃便是六七年。 那里据说也是若昭的记忆,生来残疾无法与皇子共处一室读书,只有义宁公主李若昕,抱着几岁的她,风风火火冲进崇文馆。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来崇文馆的路上,李世默一直在盘算李世训究竟打的是何算盘。被关在崇文馆,最大的弊端是见不到若昭。也就是说,他冒险迈的这一步,若昭无法及时应对,更不知今日廷议发生了什么。 但李世训应该是不知道若昭与他的关系。 那就是纯粹为了防止他与冯征在朝议前见面。 可是冯征又有什么问题呢? 除了他不知道冯征为何要上赶着伪造一封置旧主于死地的信。 薛琀说是怀才不遇而忌恨。 是真的么? 他还没来得及多问张怀恩便杀将而至,此后再也不得空与薛琀说一句话。 思绪一再向天际蔓延,脚步也不由得放缓,在他前前后后的四个神策军侍卫不敢催他,也随着李世默的步伐走走停停。
“三哥!” 迎面一声清脆,一位刚及他肩膀的少年迈着轻快地步伐映入眼帘。容色生得极为优雅尊贵,肤白如雪而口如含朱。这般容貌原本该是极为阴柔秀美的,而眉眼之间又有远不同于深宫皇子的勃勃英气。 李世默稍一定睛。 “世谚?” 李世谚,是重华宫中萧贵妃的独子,生于隆平元年二月,今年满十二岁,正是在崇文馆读书的年纪。大概是被母亲保护得极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宫宴上,平日里并不多见。 李世默看着自己这位十一弟,随即替自己府上下不了地的若昭心生艳羡。同样是早产儿,从未见过李世谚有何病弱之症,尤其是刚刚跃过来的步伐,足见身体底子过得去。 他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涩,毕竟是有母亲的人。 李世谚浅浅一拜,“三哥不是早就出去了?为何来此处……” 并不想把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牵扯进来,李世默也报之以浅浅一笑,“过来看看。” 十二岁的少年,却早已无刨根究底的好奇心,他目光极快地扫过三哥周围跟着的四个侍卫,又迅速垂眸。 “那三哥先忙,弟弟告退了。” 步过前厅诸位皇子读书的地方,廊间幔帐遮挡十一月的簌簌寒风。却又在猎猎作响声中,昭示着风的无处不在。 反正周围也没别的人,李世默停在廊下。风自四面八方而来,裹挟着如刀的凛冽,一刀刀,吹得他脸有些干裂。成片成片如波涛般的纱帐更似广袖寒衣,乘风起舞,飘飘然羽化登仙,却又高处不胜寒。 风好大。 从北方吹来的风,有塞外大漠黄沙的气息。 这桩起于甘凉的案子,大方向应该是没问题的。证据的错误,薛琀的口供,以及诸如陈家、卫家、神策军等等不得不绞杀薛氏的理由,构成一个完美的逻辑链。 但细节上…… 比如今日廷议,不太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太子从一开始就在紫宸殿,薛琀大放厥词完全不担心陛下会一刀结果了他,张怀恩大张旗鼓把他押解至圣驾之前却又轻轻放下,王朝贵就像路过看戏听个声响似的在陛下面前打了个转,而李世训,则是突然杀将而至说了一番不阴不阳的话。 以及,还有—— 陈太后。 他突然想起这位身处深宫,却又无处不在的女人。 作为陈家地位最高的陈太后,定然已经知道了他要重审薛家案,又是为何,不出面阻拦他?